1952年秋天,文江複員轉業,回到了家鄉。他入伍時隻有17歲,一副公子哥的模樣。當完三年兵,已經像個男子漢了,雖然塊頭沒有大很多,卻結實了不少,氣色更是今非昔比,朝氣蓬勃,全無一點鴉片相。作為文家唯一的男人,他確實給文燕和母親帶來了希望。首先,他拿到一筆數目可觀的轉業費,讓母親可以買一隻豬崽發展畜牧業。其次,他在石泉鎮第一小學謀了個教職,有了固定的工資收入。石泉鎮在H鎮東邊,從楊家嘴走過去有20裏路,要花兩個多鍾頭。文燕每月會到他那裏取8塊錢給母親,回家的時候往往已經天黑。一個小姑娘在山間行走,剛開始挺害怕,後來漸漸膽壯,也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
哥哥從小喜歡文藝,進了部隊即從事宣傳工作,特長得到發揮。到了“一小”以後,他很快變成大拿,同時教幾門課,一年下來便升為教務主任。作為地主的後代,這是難得的殊榮,全仗他有參軍的經曆,要不回來多半還得挨整。他在父親眼中本非可造之材,否則作為獨子,早就讓他介入生意了。現在倒好,除了無法選擇的出身外,他的社會經曆幹幹淨淨,加上土改和鎮反已經過去,故而單位敢於用他,這份好運一直持續到“反右”開始。
那些年他精力充沛,工作熱情高漲,有次回家居然帶來一條長蛇,說是在路上打到的。他想用蛇皮做個二胡,這樣上音樂課就不用光吹笛子了。但他敢打蛇,不敢剝蛇皮,把蛇頭綁在一棵樹上,然後半天下不了手。文燕膽子卻大,她以前見人幹過這事,於是拿起小刀,沿著蛇的脖頸作環切,再把皮翻過來往下擼。擼到胃部卻卡住了,這蛇大概是吃了青蛙或田鼠,鼓起來一個大包。文燕折騰了半天,才把蛇皮像長統襪一樣褪下來,交給哥哥。
接下來,就是享用自己的戰利品。剝了皮的蛇顏色雪白,摸上去冰冰涼,除去內髒後,放到案板上剁成段,居然還能動彈。文燕哆嗦了一會兒,確信它不會再活過來,才放心大膽地繼續加工。不過母親卻害怕蛇,看著直眼暈,不讓她在廚房弄。她就端一個小鍋到院子裏,招呼小夥伴們一齊動手,很快在地上挖了一個坑,裏麵填柴,坑口再碼幾塊小石頭,生起火來架上鍋,開始煮蛇,有的並拿來鹽和醬油,一副過家家的模樣,引得大人們駐足圍觀。蛇煮好以後,孩子們吃得熱火朝天,大人們覺得有趣,卻沒哪個願意動筷子。哥哥在旁邊看得直咋舌,不知小妹怎會變得如此殺伐決斷。
1953年春節過後,母親把豬崽賣了,去重慶做保姆。哥哥那時已經開始談對象,母親看他不久要成家,想出去多掙些錢,讓他少一些負擔。文燕此前已到石泉一小上學,由哥哥照看,結束了兩年的放養生活,因此母親走得開。她在重慶幫工的那一家住在政府大院,進出門需要證件,得把戶口轉過去才能辦理。哥哥收到母親來信,打聽好手續,便叫文燕跑腿。先到楊家嘴找村委會開介紹信,村委會不在她們住過的院子,而在西邊一個壩上,那裏管事的與哥哥的對象是親戚,所以很容易拿到了介紹信,然後再到鄉裏去開證明。
鄉政府駐地恰在文家大院。這是文燕掃地出門後,第一次回“家”。八字開的大門已經掛上木頭牌子,變成了真正的衙門,盡管隻是鄉級衙門。文燕爬上32級台階,走進大院。花園還在,但已被野生植物所占據,唯有西南角的夾竹桃勢力強大,雖然爬滿藤蔓,仍在早春二月開出花來。上房和廂房都有住家,估計是鄉裏的幹部。辦事區設在堂屋,裏麵的神龕條案均已撤掉,用木板隔出幾間辦公室來。文燕雖然隻有11歲,但並不膽怯,說明來由後,順利辦完戶口證明。對方自始至終都未注意到,眼前這個瘦弱的小姑娘曾經是文家大院的小主人。
文燕離開“家”時,摘了一朵粉紅色的夾竹桃,回去夾在書中,保存了很久。花最後長到頁裏,再也拿不出來。
202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