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吳俊賢把婚宴擺在了全聚德，這在物質極度匱乏的年月，是相當豪奢的行為。婚禮沒有什麽儀式，很隨便，主要節目就是吃烤鴨。一隻烤鴨要45元，吳俊賢點了兩隻。飯店是老式平房，可以看到大師傅烤製到片肉的全過程。就餐者不過10人，剛好坐一個圓桌。來賓都是親戚，女方為大姐、大姐夫、二嫂和我，男方隻有吳俊賢的舅舅藍先生一家四口。藍先生60多歲，是國際法學者，在外交部任法律顧問。當他得知我來自北大荒，就說在抗美援朝期間，他曾去東北調查日軍細菌戰的罪跡。
這個身材矮小的老頭，娶了位年輕妻子，為他生了一男一女，都在上小學。席間隻有我們兩人抽煙。我的好煙都被大哥嘬光了，身上隻帶著一包黑龍江出產的“一枝筆”。聽牌子就知道不上檔次，不過這煙勁很大，是我熬夜寫作的必備物資——幾十年後，我得知有一種高檔煙也叫此名，真乃匪夷所思。藍先生掏出的卻是“中華牌”，跟鄙煙相比，自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勉強抽完我敬獻的一枝筆後，就不時主動向我遞中華，令我大過煙癮。
藍先生很健談，海闊天空地說了不少奇聞逸事。最新鮮有趣的莫過於京劇名角T搞婚外戀，把女乒世界冠軍C搞成了大肚子。C被送到青島海濱生產，T則因此鋃鐺入獄。後來中國京劇團派馬連良等頂尖名角去香港演出，那邊指名道姓要看T的戲。獄方請示總理後，來了個監外執行，讓T去香港參加演出，回來接著關。為了證明自己並非捕風捉影，老頭聲稱去青島療養時親眼見到那位女冠軍懷孕的身影。
事後聽了三姐介紹，才知藍先生名氣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別看他現在不務正業，津津樂道於花邊新聞，想當年卻是一位能取上將首級的人物。九叔在民國法律界已經算翹楚了，但跟他比起來，隻能叫“小巫見大巫”。二戰結束後，此公是國民政府派往東京的大法官，把包括東條英機在內的多名日本甲級戰犯送上絞架。解放初周總理出麵把他從海外請回來，一直在政治上加以保護。反右期間他受到嚴重衝擊，最後卻因高層幹預，沒給他“劃成分”。他那天不談國事，隻談風月，大概也是自保之策。
烤鴨過後第三天，二嫂邀我去她那裏。自打二哥掃地出門，她就搬回原先的集體宿舍。之前我已經去過兩次，跟她同屋的兩位同事挺談得來，她們都愛聽我聊北大荒的事。不過那天宿舍隻有二嫂一人。她特地憑票購買了半斤五花肉，整塊煮熟後端在我麵前，又盛了一碗大米飯，看著我把它們一掃而光。然後才告訴我，二哥已獲準回北京探親，單位領導特批給她一間房臨時居住，不過要去打掃一下。
我聽後喜出望外：“太好了！我在北大荒什麽重活沒幹過？這點事算啥！”二嫂說：“那我們現在就動手。房子在火車站附近，乘公共汽車，隻有兩站路。”到了那裏一看，房子還可以，隻是長久沒有人住了，落滿灰塵，用了不到兩個小時就拾掇幹淨。我又幫她架起雙人床，然後安爐子、搬蜂窩煤。升火試燒了一下，沒有問題。二嫂就在爐子上又為我做了一頓可口晚餐——她的手藝跟我媽能有一比。我倆邊吃邊談，心情頗佳。生活總是一天天好起來，沒想到我在中山公園說的那番話這麽快就得到應驗。二嫂其實是個通達的人，我剛到北大荒時，曾接到她的信，鼓勵我要永遠含笑麵對生活。現在我隻不過在她需要的時候，把這份樂觀回贈給她，卻博得了她的無比感激。
兩天後，我陪二嫂去火車站迎接二哥。幾年不見，他的形貌變化並不大，但是精神差點。他原本就有些木訥，現在又多了一分畏縮。對此我很理解。有“右派”這頂帽子壓著，他肯定覺得比別人矮一截，另外與愛妻的感情波折也會讓他心有餘悸。到家以後，二嫂忙著準備晚飯，我則和二哥坐在床邊交談。由於各自遭遇坎坷，我倆現在頗有共同語言，比在家那會兒多了幾分親近。我們深感命運不易把握，不過吃一塹長一智，政治上也因此而成熟起來，算是壞事變好事吧。
夜幕降臨，二嫂盡其所有，做了幾個菜款待我們。二哥跟我聊了這一會兒，像條凍僵的魚在水裏緩過勁來，也能說說笑笑了。大家一邊吃一邊談，有一種“度盡劫波親人在”的愉悅。飯畢，三人坐在小板凳上，守著爐子，二嫂又向二哥傳達了一遍八屆九中全會的精神。她在中直機關任職，消息靈通。我上月第一次聽她講“調整、鞏固、充實、提高”八字方針，便知道政策要開始向右轉了。其實我早在59年下半年的廬山會議期間，就根據所獲得的小道消息，做出了這樣的判斷，不料毛澤東最後提出的口號仍然是“繼續反右傾”，農場也隨即搞出來二次反右。這實在有些反常，因為 “大躍進”明顯已經搞不下去了，需要糾左。後來才知道，毛本有心刹車，沒想到與彭德懷在廬山上鬧翻，隻能將錯就錯，繼續推行冒進路線。他這樣做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結果又釀成更大災難。嚴峻的形勢迫使他改弦易轍，由此才有了“八字方針”。我做的這種分析無需很高的政治水平，但要有一定的懷疑精神。中國知識分子關注毛的動向是可以理解的，因為自建國以來，思想路線的基調是左的，政治運動不斷，隻要他一撥階級鬥爭這根弦，知識分子的心理就緊張，尾巴就要夾得緊而又緊，反之，我們就能輕鬆些。
現在“八字方針”一出，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知道要開始休養生息了，政治空氣不會再那麽緊張。二哥調回本單位指日可待，右派帽子也有望摘掉，更是如獲新生，情緒好上加好。我這次探親把所有兄姐都見到了，尤其最後一站得遇“獨頭”歸來、夫妻團聚，稱得上圓滿收官。然而我和婷婷的關係卻陷入了空前危機，這是始料未及的。】
2020-4-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