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0)
2021 (539)
2022 (880)
2023 (542)
2024 (159)
2025 (6)
文 | 潘向黎
上蒼厚我,從初中開始,聽父親在日常中聊古詩,後來漸漸和他一起談論,這樣的好時光有二十多年。
父女兩人看法一致的很多,比如都特別推崇王維、李後主,特別佩服蘇東坡;也很欣賞三曹,辛棄疾;也都特別喜歡“孤篇橫絕”的《春江花月夜》……也有一些是同中有異,比如劉禹錫和柳宗元,我們都喜歡,但是我更喜歡劉禹錫,父親更喜歡柳宗元;同樣的,小李和小杜,我都狂熱地喜歡過,最終絕對地偏向了李商隱,而父親始終覺得他們兩個都好,不太認同我對李商隱的幾乎至高無上的推崇。
最大的差異是對杜甫的看法。父親覺得老杜是詩聖,唐詩巔峰,毋庸置疑。而當年的我,作為八十年代讀中文係、滿心是薔薇色夢幻的少女,怎麽會早早喜歡杜甫呢?
父親對此流露出輕微的麵對“無知婦孺”的表情,但從不說服,更不以家長權威壓服,而是自顧自享受他作為“杜粉”的快樂。他們那一代,許多人的人生楷模都是諸葛亮,所以父親時常來一句“諸葛大名垂宇宙“、“萬古雲霄一羽毛”,或者“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然後由衷地讚歎:“寫得是好。”
他讀書讀到擊節處,會來一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是杜詩;看報讀刊,難免遇到常識學理俱無還耍無賴的,他會怒極反笑,來一句:“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這也是杜詩;看電視裏不論哪國的天災人禍,他會歎一聲“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這還是杜詩;而收到朋友的新書,他有時候讀完了會等不得寫信而給作者打電話,如果他的評價是以杜甫的一句“庾信文章老更成”開頭,那麽說明他這次激動了,也說明這個電話通常會打一個小時以上。
父親喜歡馬,又喜歡徐悲鴻的馬,看畫冊上徐悲鴻的馬,有時會讚一句:“一洗萬古凡馬空,是好。”——我知道“一洗萬古凡馬空”是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的一句,可是我總覺得老杜這樣誇曹霸和父親這樣誇徐悲鴻,都有點誇張。我在心裏嘀咕:人家老杜是詩人,他有權誇張,那是人家的專業需要,你是學者,誇張就不太好了吧?
有時對著另一幅徐悲鴻,他又說“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著實好。”“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杜甫《房兵曹胡馬》中的這兩句,極其傳神而人馬不分,感情深摯,倒是令我心服口服。我也特別喜歡馬,但不喜歡徐悲鴻的畫,覺得他畫得“破破爛爛的”(我曾當著爸爸的麵這樣說過一次,馬上被他“逐出”書房),而人家杜甫的詩雖然也色調深暗,但是寫得工整精麗,我因此曾經腹誹父親褒貶不當;後來聽多了他的以杜讚徐,又想:他這“著實好”,到底是在讚誰?好像還是讚杜甫更多。
父親有時沒來由就說起杜甫來,用的是他表示極其讚歎時專用的“天下竟有這等事,你來評評這個理”的語氣——“你說說看,都已經‘一舞劍器動四方’了,他居然還要‘天地為之久低昂’。”我說:“嗯,是不錯。”父親沒有介意我有些敷衍的態度,或者說他根本無視我這個唯一聽眾的反應,他右手平伸,食指和中指並攏,在空中用力地比劃了幾個“之”,也不知是在體會公孫氏舞劍的感覺還是杜甫揮毫的氣勢。然後,我的父親搖頭歎息了:“他居然還要‘天地為之久低昂’!著實好!”我暗暗想:這就叫“心折”了吧。
晚餐後父親常常獨自在書房裏喝酒,喝了酒,帶著酒意在廳裏踱步,有時候踱著步,就念起詩來了。《琵琶行》《長恨歌》父親背得很順暢,但是不常念——他總是說白居易“寫得太多,太隨便”,所以大約不願給白居易太大麵子。如果是“春江潮水連海平”,父親背不太順,有時會漏掉兩句,有時會磕磕絆絆,我便在自己房間偷偷翻書看,發現他的“事故多發地段”多半是在“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這一帶。(奇怪的是,後來我自己背誦《春江花月夜》也是在這一帶磕磕絆絆。)若是杜甫,父親就都“有始有終”了,最常聽到的是“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他總是把“哭”念成“闊”的音。有時候夜深了,我不得不打斷他的“牽衣頓足攔道‘闊’”,說“媽媽睡了,你和杜甫都輕一點。”
有一次,聽到他在書房裏打電話,居然大聲說:“這篇文章,老杜看過了,他認為——”我聞言大驚:什麽?杜甫看過了?他們居然能請到杜甫審讀文章?!這一驚非同小可。卻原來此老杜非彼老杜,而是父親那些年研究的當代作家杜鵬程,長篇小說《保衛延安》的作者。有一些父親的學生和讀者,後來議論過父親花了那麽多時間和心血研究杜鵬程是否值得,我也曾經問過父親對當初的選擇時過境遷後作何感想,父親的回答大致是:一個時代的作品還是要放在那個時代去看它的價值,杜鵬程是個部隊裏出來的知識分子,他一直在思考時代和自我反思,他這個人很正派很真誠。
有一天,我突發奇想,有了一個“大膽假設”:杜甫是“老杜”,杜鵬程也是“老杜”,父親選擇研究杜鵬程,有沒有一點多年酷愛杜甫的“移情作用”呢?說不定哦!
“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怎奈去日苦多,人生苦短。“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蹠俱塵埃”,可歎智者死去,與愚者無異。十年前,父親去世,我真正懂得“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這幾句的涵義。可是我寧可不懂,永遠都不懂。
父親是如此的喜歡杜詩,於是,安葬他的時候,我和妹妹將那本他大學時代用省下來的夥食費買的、又黃又脆的《杜甫詩選》一頁一頁撕下來,仔仔細細地燒了給他。
不過這時,我已經喜歡杜甫了。少年時不喜歡他,那是我涉世太淺,也是我與這位大詩人的緣分還沒有到。緣分的事情是急不來的,——又急什麽呢?
改變來得非常徹底而輕捷。那是到了三十多歲,有一天我無意中重讀了杜甫的《贈衛八處士》: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麵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這不是杜甫,簡直就是我自己,親曆了那五味雜陳的一幕——二十年不見的老朋友驀然相見,不免感慨:你說人這一輩子,怎麽動不動就像參星和商星那樣不得相見呢?今天是什麽日子啊,能讓同一片燈燭光照著!可都不年輕嘍,彼此都白了頭發。再敘起老朋友,竟然死了一半,不由得失聲驚呼心裏火燒似的疼;沒想到二十年了,我們還能活著在這裏見麵。再想起分別以來的變化有多大啊,當年你還沒結婚呢,如今都兒女成行了。這些孩子又懂事又可愛,對父親的朋友這麽親切有禮,圍著我問從哪兒來。你打斷了我和孩子的問答,催孩子們去備酒。你準備吃的自然是傾其所有,冒著夜雨剪來的春韭肥嫩鮮香,還有剛煮出來的摻了黃粱米的飯格外可口。你說見一麵實在不容易,自己先喝,而且一喝就是好多杯。多少杯也仍然不醉,這就是故人之情啊!今晚就好好共飲吧,明天就要再分別,世事難料,命運如何,便兩不相知了。
這樣的詩,杜甫隻管如話家常一般寫出來,我卻有如冰炭置腸,倒海翻江。
就在那個秋天的黃昏,讀完這首詩,我流下了眼淚,我甚至沒有覺得我心酸我感慨,眼淚就流下來了。奇怪,我從未為無數次擊節的李白、王維流過眼淚,卻在那一天,獨自為杜甫流下了眼淚。卻原來,杜甫的詩不動聲色地埋伏在中年裏等我,等我風塵仆仆地進入中年,等我懂得了人世的冷和暖,來到那一天。
我在心裏對梁啟超點頭:您說得對,杜甫確實是“情聖”!我更對父親由衷地點頭:你說得對,老杜“著實好”!
那一瞬間,一定要用語言表達,大概隻能是“心會”二字。
也許父親會啼笑皆非吧?總是這樣,父母對兒女多年施加影響卻無效的一件事,時間不動聲色、輕而易舉就做到了。
此刻的我,突然擔心:父親在世的時候,已經知道我也喜歡杜甫了嗎?我品讀古詩詞的隨筆集《看詩不分明》在三聯書店出版,已經是2011年,父親離開快五年了。趕緊去翻保存剪報的文件夾,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讚美杜甫的短文,是2004年發表的,那麽,父親是知道了的——知道在杜甫這個問題上,我也終於和他一致了。真是太好了。
作家荊歌的小字非常秀麗,他很喜歡周作人,如果朋友請他隨意寫一幅字的話,多半是周作人的“且到寒齋吃苦茶”。我對老杜“路轉粉”之後,有一天給他寫了一封信,說,不要寫你親愛的周作人了,給我錄一次老杜的《贈衛八處士》吧。荊歌錄完這首詩,也很感慨,寫了一個小跋,說此詩“有人生易老,歲月匆匆之感”。
是啊是啊,歲月匆匆!父親離開已經十年。童年時的唐詩書簽也已不知去向。幸虧有這些真心喜歡的古詩詞,依然陪著我。它們就像一顆顆和闐玉籽料,在歲月的逝波中沉積下來,並且因為水流的衝刷而越發光潔瑩潤,令人愛不釋手。
讀好的中國古詩詞,我一向看作是中國人獨享的大福利。因為中文實在太難了,而翻譯中文古詩,要表達意思尚且顧此失彼,對那些雙關、互文、典故、雙起單承、頂針、映帶就束手無策,弦上的音尚且如此,就不要指望傳遞什麽“精警”“綺麗”“英爽”“ 超拔”,還有“氣骨”和“風調”這些弦外之音了。
作為一個不能免於鬱悶和憂慮、時常覺得活得辛苦的中國人,我覺得多讀古詩是讓自己“平民憤”、尋找心理平衡的一大妙法——他們歪果仁再怎麽天藍水清誠信安全沒心沒肺,可是他們讀不懂中國的古詩詞呀。請不要抬出傅漢思那樣的外國人來抬杠,那是鳳毛麟角。
對那些歪果仁,我絕對不會告訴他們,在我們中國人心情的起伏裏,人生的轉折處,古詩詞可以幫多大的忙;我甚至都不會告訴他們一個小小的秘密,《看詩不分明》這個書名其實就來自我家兩代人共讀的《樂府詩選》(餘冠英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出自這兩句:“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
這兩句詩多好啊——芙蓉就是蓮,隱於霧中,看不分明,“蓮”又和“憐”同音雙關,“憐”者,愛也。這是陷入愛情的人患得患失的心情,用流行歌曲唱出來就是“你到底愛不愛我”?用微信表情表示,就是長草顏團子扯花瓣卜感情卦,這一瓣,“愛我”,再一瓣,“不愛我”。一代代的糾結不會完,幸虧花瓣也是扯不盡的,因為繁花一片,永遠開在杜甫的詩裏——“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