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整個敘述過程中,三姐一直都在用心聽著,隻是間或問一兩個問題。然而她的表情卻越來越凝重,就算我講起高大夫的那些開心語錄,她也沒有顯出一點好笑的意思。等我講完,她才長出了一口氣:“沒想到你三天幹了這麽多事情,明天都要把自己弄去住院了!”我說得也有些餓了,就把半冷的一屜小籠包和一碗餛飩吃掉。三姐眼看事情還沒完結,又要來兩碗醪糟湯圓,外加一盤豆腐幹,一碟茴香豆。
三姐舀了一勺湯圓吃下,呡呡嘴,說味道不錯:“這次加了桂花,明顯好吃多了。”轉而回到正題:“看來幾位高人已經把你的未來安排妥貼了。你自己怎麽想?按計行事,明天就去住院?”
我嗯了一聲:“我已經答應了下來。但是說實話,我還沒想好。我一輩子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所以有些把握不住,想聽聽你的意見。”
三姐用勺子順著碗沿轉圈,逗弄著裏麵的小湯圓像慧星一樣跟著跑。她頭也不抬地說:“我覺得這是一個局,你不要進去。”
“什麽?局?你是說他們在坑我?”我感到有些驚訝,“那怎麽可能!婷婷若想把我甩了,直說就行,不用費這麽大周折。其實我原本存著一份心,就是她可能要跟我分手,可一見麵我就知道,她還是愛我的。她一心要把我從困境中解脫出來,否則我也不會動這個念頭離開北大荒。”
三姐看著我,表情似笑非笑:“我沒說婷婷要坑你,但她為的是她自己。她明顯不想去北大荒,卻又對你割舍不下,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你弄回來。她利用自己的關係,為你組織了一個打撈隊,但這些人和她的想法未必一樣。
“先說小玉吧,她關心的是自己的表妹,而不是你。在王家看來,你已經不是乘龍快婿了,而是一個包袱。若非婷婷反對,你的未婚夫名分早就沒了。這一家人有多勢利,你心裏應該有數。小玉的目標是攔阻婷婷去北大荒,為此才讓她丈夫把你活動到上海落戶。但是這件事能不能成,八字那一捺卻不由他們寫。
“如果你在裝病過程中被識破,肯定雞飛蛋打,自己被抓起來不說,還會禍害到咱家人,可這跟他們統統沒關係。他們還沒上手呢,你就先報銷了,所以不能怪人家不出力,隻能怪自己命不好。再說你也沒法拽人家下水,你什麽證據也沒有,人家不過是飯桌上說了一派胡言,到時肯定不會承認。婷婷最多為你掉幾滴眼淚,難過幾天,還能真為你守活寡?
“小玉的丈夫坐而論道,給你開了一張空頭支票,盡管票麵很大,可要拿到手並不容易。就算你裝病成功,能不能落戶上海,能不能找到工作,也全看他的心情。他要想推脫,完全可以說‘政策變了,這事現在不好辦了。’那你怎麽辦?丟了國營農場的工作,成了一個窮困潦倒、哪兒都不要的病退人員,你還想討一個醫學院畢業的大學生當老婆,做夢去吧!
“到那時候,婷婷也會覺得你是爛泥扶不上牆,對你徹底死心的。她既然不願跟你去北大荒過苦日子,還能在上海灘把你這個盲流收養起來?你不要相信她會為了愛情不顧一切。你現在對她還是有價值的,等你身無分文之時,你也就什麽都不是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女人沒錢,靠姿色還能獲得婚姻,男人沒錢,那就準備掃地出門吧。”
我被她說得有些不堪,盡力辯駁:“你也把別人想得太壞了!不管怎麽樣,總還是一家人。他們如此算計我,難道不怕婷婷翻臉?她的脾氣上來,也是六親不認。現在答應得好好的,到時卻不認賬——我覺得他們做不出這樣的事!”
三姐冷笑一下:“哼,有啥做不出來?當初你離開揚州時,王露婷不是說好了畢業就去北大荒嗎?現在怎麽提都不提了?這已經是不守信用了,難道不能再幹第二回?退一步說,就算小玉的丈夫給你找了份差使,那你也就成了他家的長工,要終身報答這份恩情。你是個任人擺布的人嗎?”
我覺得三姐有些偏頗了:“殷國賓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這件事本來跟他沒啥關係,幫我是情份,不幫我是本份,我能怨得了人家什麽?不過我覺得他挺仗義的,真心誠意想拉我一把,所以我也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將來若有報答他的機會,我一定在所不辭,怎麽會當作‘扛長工’?再說我也沒覺出人家要我感恩戴德。他是個睿智、豁達的人,看問題很透,能幫我什麽忙,幫到什麽地步,都說得清清楚楚,並不誇大其辭。我對他很有好感,可以說一見如故。”
三姐說:“我沒跟這人打過交道,也許是有點‘小人之心’了。可你也就跟他一麵之交,怎麽知道他的誠意?依我看,這個忙要麽就別幫,要幫就幫到底,半道上撒手是最要命的。如果你跟婷婷已有夫妻名分,我倒能踏實許多,小玉雖不是個省油的燈,卻不會害自己的表妹——這下又回到老問題了,你有沒有跟她提結婚的事?”
我不太情願地回答:“提了。那天在小玉家,我按照你的意見,說希望先把婚結了,再辦調動,這樣出師有名。但是小玉反對,說這會影響婷婷在大學裏的發展,因為學校不鼓勵在校生結婚——本來婷婷一直表現挺好,現在突然鬧著要結婚,這政治覺悟就一下見底了。她入學以後從沒透露過自己已經訂婚——在校園裏戴著頂‘未婚妻’的帽子,豈不成了同學的笑柄?殷國賓也說這樣不解決問題,農場放人不是因為結婚,而是因為得病。隻要能把肺結核證明開出來,我就成了無用之人,農場自然沒興趣再留我。具體哪個單位能接收,就看我的本事了。”
三姐追問:“那婷婷怎麽說?”
“她能說什麽?連我都覺得這辦法不行。我也沒那麽不值錢,非要死乞白賴地在這個時候結婚。”
三姐笑了笑:“我就知道你臉皮薄,不願意堅持。我告訴你,這是一根安全帶。沒有它,你坐他們的車風險會大許多。好吧,我就姑且相信小玉兩口子的誠意,相信婷婷對你的感情——說到底,還是感情最重要。婷婷要是非你不嫁,他們肯定把你的事當事辦。”
我點點頭:“我對他們還是信任的,總歸關係很近。不過我對謝老師和高大夫則有點吃不準。這倆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無緣無故要幫我這個忙。在醫院那會兒,我對他們除了感激,沒什麽其他想法。可是回來的路上,我心裏就有些打鼓了,總覺得什麽地方不對。”
三姐說:“我也覺得不太對勁。首先這位謝老師,他和婷婷的關係很可疑。一個輔導員動用老母,為女學生熬半年的藥,這是什麽精神?肯定不是白求恩精神!就算當初沒追到手,婷婷現在找他幫忙,他仍然有求必應,隻能說賊心不死——這種忙是隨便幫的嗎?幫不好自己吃不了兜著走,可見他對婷婷之迷戀。他折騰半天要的是什麽?要的就是婷婷這個人!他真把忙幫到底,讓你跟婷婷花好月圓,那不成傻子了嗎?所以上房抽梯是肯定的,當然要等你先上了梯子,甚至扒上房沿時再動手,那樣才能摔得你不能動彈,把美人乖乖讓出。”
我覺得三姐的老母雞情結又犯了,好像所有人都要給她的小弟下套,趕忙把她攔住:“你說得也太邪乎了!謝老師是輔導員,關心學生有什麽不對?我對他很感激,要不是他,婷婷的病能止住嗎?我搞不明白的是他跟高大夫的關係。我問過婷婷,她也不清楚,隻知道高大夫和他父親是莫逆之交。謝老師專門叮囑過她,不要跟人談論他倆的關係,看中醫也得說是自己找的,他隻負責幫忙熬藥。謝老師是個謙謙君子,高大夫則讓我感到有些深不可測。也許他想讓我覺得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卻讓我覺得自己在他的掌握之中。你說我不願受人擺布,這是對的,我尤其不願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受人擺布。”
三姐深有同感:“我也不想現在亂猜,反正這兩個人是利益同盟,關係鐵到不能再鐵,否則高大夫一個功成名就之人,怎麽可能甘冒如此大險,幾個月為你導演這樣一出戲?你一旦進去住院,就完全被他們控製在手裏——說句邪的:真讓你得上肺結核都有可能。誰知道給你打的什麽針,吃的什麽藥?你得上病,對他們是最安全的——弄假成真,連裝假都用不著了!最後你把肺整壞了,成了廢物一個,婷婷還能要你嗎?你那個‘姐夫’也可以趁機解套了——給你找什麽正經工作?介紹你到傳達室收發報紙,你都得感激涕零!”
看著我目瞪口呆的樣子,三姐絲毫不留情麵:“到了這步田地,你都怨不得任何人。高大夫會私底下跟你解釋:‘很不幸,這是你自己住院時不小心傳染上的。’你敢對外把底兒拆穿嗎?你又有什麽證據呢?病曆上寫得清清楚楚,你進來時就患有肺結核,否則也不會把你收治。這才叫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所以我說這是個局,他們都用不著事先串通,隻要按照自己的利益出牌,你就死定了。因為你在整個局裏沒有任何地位,你就是案板上的一條魚,怎麽做你是他們要考慮的事情。”】
202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