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已經16歲,應該接觸中國古典文學了,於是我向他推薦了水滸。說“推薦”是確實的,因為我現在沒法命令他做任何事。他的中文這幾年遲遲未進,也是因為不聽我話所致,要不都該看《古文觀止》了。但在新加坡這地界,中文教育采取實用主義原則,能對付著用就行。“高級華文”課本裏連一篇古文都沒有,本地學生也就滿足於背一兩百個成語,寫作時往文章裏硬塞,所以古典文學修養幾近於無。我對兒子實不能要求過高,“強按牛頭喝水”的招式,這些年也不好使了,幹脆聽之任之。但是最近他也不知哪根筋動了,自己說要看四大名著——估計還是想在同學麵前顯擺。我不加思索地就讓他看水滸。
我看這書時大概十二三歲,是百二十回本《水滸全傳》,裏麵有不少明版繡像,包括陳老蓮的水滸葉子。後來在不同年齡段又看過三四遍,但是說實話,從來沒有看完過,基本上過了80回就不愛看,感覺跟《說嶽全傳》一個檔次了。然而看過的部分真喜歡,遠遠勝過西遊、三國、紅樓和金瓶梅。後兩部我是成人以後才看的,應該說具備了整體欣賞能力,可印象還是不如少時看的水滸。
水滸筆法剛勁,有《史記》之風,絕不拖泥帶水,說殺人就殺人,哪怕殺得無比血腥,也並不刻意煽情。作者雖是古人,但是創作意識相當超前。他采取了一種自然主義風格,對強盜既不拔高,也不貶低,隻是寫真,寫得栩栩如生。有時我覺得施耐庵本人當過強盜,或者有一群強盜朋友,否則不可能把強盜寫得這麽出彩——武鬆就是武鬆,絕不會是蕭峰或令狐衝,他沒有兒女情長,殺急眼了看誰都是一塊肉,從鴛鴦樓的一層直殺到頂,令周作人之類的文化人出現嘔吐反應。但我覺得武鬆就該這樣行事,這跟他的性格邏輯是完全吻合的。施耐庵讀過聖賢書,卻未受“仁心”的影響,把武鬆的形象搞得高大全一些,甚至說幾句“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豪言壯語。這對施耐庵其實並不難——別殺馬夫、丫環這些低端人口,就能為武鬆博得更好的口碑。
不要以為施耐庵不辨是非。李逵在劫法場救宋江那一回裏,不知殺了多少路人甲,急得晁蓋跳著腳在後麵叫他莫傷百姓,但是黑大漢的兩柄板斧仍然一排排地砍將過去。可以說,施耐庵在這裏借晁蓋的嘴喊出了自己的心裏話,但他的筆仍然跟著李逵的性格邏輯往前走。一個作家能夠如此尊重自己的人物,是極不容易的。在這個時候,他沒有順從自己的良知、聖人的教導和讀者的偏好,去做金庸慣做的那些討喜討巧的事,而讓一個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活現在人間。這種寫作定力,實在令人佩服。
為強盜寫書,古今中外都少見,而一個作家能在700年前,把一夥強盜寫到如此登峰造極的地步,世上再無第二人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