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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246) 混元神功

(2020-11-06 20:33:01) 下一個

【在“反右傾”的大旗下,石濤又搞起了大會戰。今年播種麵積超出去年兩倍,人手隻增加一倍多,所以勞動強度更大了,但是一個月6元的公共食堂卻不讓敞開肚皮吃了。下地農工還管飽,家屬則有口糧標準,並且不斷下調。搞到後來,像老周老婆那樣長年呆在家裏的若幹半老徐娘,也都極力要求參加生產勞動,就為混口飯吃。

然而我的理想還是要比老周老婆高遠。我並不一概討厭體力勞動,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接受石濤的“勞動治病論”,但是我確實討厭單調重複的體力勞動,感覺像在服苦役。另外我覺得自己生來就是耍筆杆的,而不是掄大鎬的。這不是輕視勞動人民,而是誌趣使然。我願意寫作,多苦多累我都願意。如果能有一間陋室供我爬格子,我會很知足的,哪怕談笑無鴻儒,往來皆白丁。

10月的一天,我到場部秘書小於那裏去取郵件,見他桌上放著一份農校招聘啟事,不由得心中一動。要過來一看,上麵說需要兩名語文老師,不由得喜出望外,當即填了一份報名表,請小於幫忙轉寄。臨出門時才想起問,這到底是個什麽單位?小於笑著說,農校上個月才掛牌,主要為良種站、畜牧站和果園隊培訓技工,他也是剛收到招聘啟事。

甭管三七二十一,隻要能擺脫石濤的勞動競賽,我就願意去嚐試,但不知農場有多少人應聘?語文教師肯定不乏人選,雖然我相信自己會是佼佼者,可農校能不能給我試講機會,卻無從推測。其後一周都沒有動靜,我漸漸忘了此事。會戰一天天搞下去,真讓我覺得苦海無邊,永遠也遊不到岸了。

不想到了第十天,忽然從小於那裏得來喜訊:農校錄用我了!我有些懷疑自己的好運,卻也不敢向他打聽太多,免得橫生枝節。當即趁熱打鐵,趕緊辦理調動手續。去找石濤簽字沒費什麽周折,他隻說了幾句勉勵的話,並不挽留。大概眼下我對他也沒什麽大用,不如送個順水人情。他其實不缺人手,天天“插紅旗拔白旗”都是在做樣子,免得和“右傾”沾包,至於那些高產指標,恐怕要等進入共產主義以後才能完成。

我向幾位好友告別,他們覺得我混出來了,很為我高興。我不想顯出得意的樣子,但說都在一個農場裏,革命工作隻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別。回來收拾好行李,扔上老周馬車,即便出發。這一趟從農場西北角走到東南角花了兩個半鍾頭,卻讓我感覺跨越了巨大的曆史時空,有如我黨從延安走到了石家莊。

北大荒的秋景極為絢爛,金黃的莊稼,絳紫的灌木,火紅的樹林,高低錯落,一片片、一層層地披在平原和山巒上,蜿蜒的小河和亮閃閃的水泡子則是變化無定的綴飾,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所有色彩都在縱情展示自己的存在。我總是幻想能有一幅油畫,把這些飽滿富麗的色彩全部收攝進去,那將會是一幅能夠掛在盧浮宮裏的油畫。

到了新單位一看,卻大失所望。房舍極其簡陋,四處透風。七八名教師擠在一間狹小的辦公室裏備課,凍得跟一窩小鼠似的,不停地搓手跺腳。屋裏隻有一個小爐子,連著火牆,發出蠟燭般的微光。旁邊放著一堆濕漉漉的木柴,感覺竟是要借助這點火力慢慢烤幹。北大荒的火牆是一麵中空的立牆,與火炕相連,組成一個室裏供暖係統。火牆這邊通常是灶間,現在卻成了辦公室。

我按照眾人指點走到裏間,見到主管教務的副校長周林。他盤腿坐在坑頭,像大貼餅子似的擠靠在火牆上,手裏拿著一本學習材料,似乎在練什麽混元神功。炕邊是一張破舊的寫字台,上麵堆滿了報紙、雜誌和文件。桌角立著一張全家福相片,鏡框中的少校軍官英姿颯爽,嬌妻美豔如花,懷抱稚子倚靠在旁,仿佛是在天堂照的。炕的緊裏邊有一個小書架,上麵都是科技書籍,包括幾本外文原著。看來這間屋子既是副校長的臥室,也是他的辦公室兼書房。

周林見到我,很熱情地伸出胳膊來,但是屁股和後背卻不離窩,仿佛一動就會走失元氣。我隻好上前握住領導冰冷的手。周林收下了商調函回執,讓我先去後麵的教師宿舍入住。他體貼地對我說:“農校新建,條件比較艱苦,隻能盡量克服,以後會逐步改善的。”

我走出門外,背起撂在地上的行李卷,轉到後麵,見到一間長條形的土坯房。進去一瞧,南北兩排土炕,隻有西北角還空著兩個鋪位。這炕大概去冬就沒點火,十分潮濕,人要睡在上麵,非得關節炎不可。正琢磨著,從外麵進來一個又高又胖的家夥,抱著一大捆稻草。此人白淨麵皮,瞧著塊頭挺大,但並不怎麽結實。他把稻草放在炕上,馬上過來跟我握手,自稱“張國剛”,剛從二分場調來,也是教語文。

我說:“看來咱倆是鋪友了。不過這炕怎麽睡呀!”

他大咧咧地說:“我睡外邊,你睡裏邊吧。”

“我不是說這個。這炕太潮了,光鋪稻草能行嗎?”

張國剛滿不在乎:“那有什麽不行?草是我在馬廄找到的,還挺幹燥,鋪厚點不就完了唄。裏麵有的是,你再去抱點來。這地方原來是果園隊的隊部,去年搬家了,留下來的都是破爛。”說著把鋪蓋卷在炕上打開。

我頗感失望地走出去,四下轉了轉。這是個破敗的院落,除卻馬廄,隻有七八間房子,被一圈斷斷續續的柵欄勉強攏住,表明還算一個單位。其中一間像是木工房,我找到幾塊木板,還有幾樣工具和十幾根釘子,雖然鏽得厲害,但總算能用。屋裏甚至還有一張長條凳,實在太周到了,讓我對果園隊頓生好感。我把板子放在凳子上,用腳踩住,鋸成一般齊,然後釘上兩排木條,做成了一塊床板。這個傑作用去半個小時,卻讓我對未來又充滿了信心。我回到宿舍,先把幹草墊一層在炕麵,然後擱上床板,鋪好褥子,一下把自己的住宿條件提高到兩星級。張國剛在旁邊瞧著有些羨慕,卻不願動手找板子(木工房也沒剩多少了),大概覺得自己這一身膘也能抵上一塊床板。

果園隊搬家時連電也搬走了,晚上屋裏隻有一盞昏暗的馬燈提供照明。其他幾位為了節省熱量,早早就鑽進被窩睡覺。我不願虛度青春年華,就去找來一隻空藥瓶,在蓋上鑽了個孔,用鐵皮卷成小管插進去,然後塞入燈芯、倒上柴油,做成一盞床頭燈,看了半宿的《安娜·卡列尼娜》。早起一摳鼻孔,全是烏黑的油灰。】

2019-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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