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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236) 營地交響曲

(2020-08-05 18:04:55) 下一個

〖各個馬架都取了名。新建隊以共青團員為主體,130多人來自各個兵種。根據馬架主人的職業和誌趣,命名也是五花八門:水兵之家、航空俱樂部、PT-76(蘇聯坦克)……二排的馬架最大,內有兩個長長的通鋪,西邊的通鋪在一半處掛了兩幅床單作為“三八線”,把女工班遮在裏麵。馬架命名那天,江天奇揮筆寫了“愚公新宅”四個瀟灑飄逸的大字,貼在門框上。路力作為革命新女性,獨立意識最強,立即讓江天奇再寫一張“娘子軍司令部”的條幅掛在三八線上,當作“閑人免進”的警示牌。白天床單卷起,可以自由出入,晚上三八線落下,條幅露出,男性公民就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了。在這種接近原始社會的簡陋到極點的居住環境裏,異性之間卻保持著純真的關係,恐怕連貞潔的老修女見了也會自歎弗如。

江天奇有次給夥房扛燒柴,上衣掛了大口子。他找朝鮮族衛生員小金討了塊膠布貼上,可是第二天在工地淋了雨,膠布失效,又開了口。當晚,江天奇坐在被窩裏寫詩,王玉梅穿著短袖襯衣坐在他腳頭綴補那件破褂。見了這個特寫鏡頭,誰也不會大驚小怪的。

何爽能吃能睡,特別不講衛生,外號叫“老豬”。吃飯用的是鋁製小臉盆,人家取笑他,這個盆可以送到醫院產房給新生兒洗澡用。有次晚餐是小豆熬粘小米粥,他最愛吃,打了滿滿一盆,放了半斤糖,坐在被窩裏細細品嚐,花費一個小時才吃完,然後將盆朝鋪底一撂,倒頭就睡。半夜叫尿憋醒,睡眼惺忪地出去,方便完又迷迷登登地轉回來,竟鑽進小金的蚊帳裏——這也難怪,他倆的鋪剛好位於三八線,僅一布之隔。小金是全馬架有名的美人兒,這還了得!第二天起床哨一響,娘子軍聞聲即起,可“老豬”還在呼呼大睡哩。姑娘們見了又好氣又好笑,一擁而上,把他拽起來,興師問罪。這時何爽才知道無意中犯下了當年老祖宗“天蓬元帥”的罪孽,連忙給小金作揖賠禮。小金雙手插腰,拿出一副穆桂英掛帥的架式,嗔笑道:

“姐妹們,你們說該怎樣處治他呀?”

“罰他給咱們司令部掃三天地!”

“這才多大一塊地方,不能便宜他,我看這樣吧,”小金三句話不離本行,“我罰你給夥房采集5斤野韭菜,給大夥兒改善夥食,防治夜盲眼。”

何爽馬上立正敬禮:“是,護士小姐,堅決完成任務!”

中午一下班,何爽當真抓了個饅頭進了小樹林。片刻,小金也提了個挎包,悄悄地尾隨其後——這個老豬粗心大意,別忙活半天,拔一堆野草回來……

10點以後,一盞盞自製的油燈相繼熄滅了。

夜深沉。新建隊的住地一片靜寂,墾荒隊員都已沉入夢鄉。

天空中的烏雲正在聚集。沙沙沙,沙沙沙……綿密的春雨一陣緊一陣地下開了。雨水很快浸透馬架上薄薄的茅草頂蓋,像一串串斷線珠子,不停地滴落在地上、床上、被褥上、臉頰上。

最早驚醒的是餘抱一。他立即穿上高統水靴,抽出幾根榛條,架在帳子頂,再鋪上一塊塑料布。做完這幾件事隻花了5分鍾,他又鑽進帳內,沒忘記把水靴放進床底。他睜著眼,靜臥在床上,聽了一陣有節奏感的滴水聲,好像催眠曲一樣悅耳。一想到因為下雨,明天不用出工了,心頭便湧起一股莫名的舒適。他又進入夢鄉。

不一會兒,整個馬架卻鬧騰開了。

“快點,把你的被角往裏拽!”

“真倒黴,我的鋪沒一處不漏,後半夜咋睡呀!”

“別拿走我的盆,你沒見我連茶缸都用上啦?”

馬架內叮咚聲響徹一片,像是廟裏的和尚在做法事。小金撩起“三八線”,使勁喊何爽,因為有一注漏水正好滴在他肚子上,不僅帳子濕了,被子也濕了一大塊。

“呼嚕嚕……呼嚕嚕……”

小金推搡他,他轉個身,又呼嚕開了。

他的另一位鄰居是趙鐵鎖,皺著眉頭說:

“真是頭死豬,沒治了!”

小趙勁大,又使他恢複原先的仰臥姿勢,再湊近他的耳輪喊:

“不許動啊,臉盆就放在肚子上。”

“唔——唔——”

臉盆立即發出機關槍似的連擊聲。

“不行,把我們的被子濺濕啦!”小金叫起來。

小趙隨手朝盆裏撂進一頂破草帽。

雨,無休止地下開了。唉,惱人的春雨啊,你來得多不是時候,沼澤區已經承受了融化的去冬積雪,難道你還嫌水少嗎?

沙沙沙,沙沙沙……

砰地一聲,隊部馬架的門給撞開了。裏麵漆黑,死一般寂靜,隻聽見單調沉悶的水滴聲。地麵散發著令人窒息的黴味。嚓——嚓——,受潮的火柴不容易劃著,好半天才把燈芯點燃,微弱的火苗在透涼的風中苦苦掙紮。

兩道濃眉緊蹙,一綹濕發像柏油似地貼在額前,水珠沿著瘦削的、布滿胡茬的腮幫上滾落下來,困倦的眼睛布滿紅絲,眼神遊離而無光澤。

這就是一個月前大鬧接待站的龍震山?就是在萬人大會上被眾人高高拋向天空的龍震山?嗨,沒想到吧,一位從戰火硝煙中闖過來的勇士,卻在跟大自然交手的第一回合就吃了敗仗!是啊,誰敢誇口和老天爺打交道比趴在塹壕中扣板機要輕鬆?

龍震山順手甩掉裏外濕透的雨衣,帶著一身泥水,一身寒冷,一身疲勞,一屁股跌落在狹窄的床鋪上。身子往後一仰,高高翹起雙腳,灌滿高統靴的泥水立刻嘩嘩地傾瀉在地上。進點後接踵而來的黴運,像馬架外麵的風雨,在他心中翻騰。漂垡甸的阻攔,他總算闖過來了,而這場連綿不斷的春雨,卻又把他扔進了“大醬缸”。

這年的桃花水提早登門拜訪,其來勢之凶猛,更超出了人們預料。大隊人馬進點以後,龍震山抽出優勢兵力,挖排水溝,打防火道,準備點火燒荒,機車防陷改裝也進展順利。他充滿信心地盼望著大北窪上的第一犁,但是這場春雨使桃花水搶到了他的前頭。水!水!水!漫山遍野的桃花水像脫韁野馬,橫衝直撞,四處流竄。它吞沒新修的道路,衝垮剛架設的便橋,斬斷了新建隊與外界的聯係……

龍震山撥亮油燈,拿起床頭搭著的濕毛巾抹了抹臉,再打開飯盒,裏麵還剩一個涼饅頭和半拉鹹菜疙瘩。由於焦慮、勞累和饑餓,他的胃早就以一陣陣絞痛來表示抗議了。他抓起晚餐,就著一杯溫水,努力按照醫囑細嚼慢咽。五分鍾後,他又喝下三片胃舒平和一包胃痛粉,算是解決了內部問題。可是腦中的思緒卻依然像春雨一樣紛亂飄零。

——想一想,現在應該馬上抓什麽?馬架漏水、病號增加、藥品吃緊、口糧告急……哪一件不是火燒眉毛的事!聽說總場已經成立抗澇救災辦公室,可是沒法取得聯係,臨時架設的電話線路早被桃花水衝斷了。現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隻能靠自己了。

呼地一聲,燈吹熄了,他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出隊部。一陣急遽的雨點撲打過來,但他沒有低下身軀,反而仰起頭來,讓灼熱的臉龐去承受冷雨的澆淋。他舒爽地深深吸了口氣,奮力拔起被泥漿牢牢吸住的水靴。撲哧——撲哧——,一柱電光打到地麵上,艱難移動的雙腳在汙泥濁水中激起圈圈波紋。他逐一檢查大小馬架,用木頭壓好被大風掀起的茅草。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混沌世界裏,除了風聲,就是雨聲……

突然,從“水兵之家”閃出一個人影。

“誰?”龍震山抬起手電照射過去。

“隊長,是我。”

“哦,小金啊,老權的病咋樣了,退燒了嗎?”

背著藥箱的衛生員雙眉緊鎖,蓬亂的鬢發沾著水珠,搖搖頭說:

“燒到40度,有些說胡話。我用酒精給他擦了擦身,現在體溫降下來點,睡著了。”

“你看是啥病?”

“八成是肺炎,拖了好一陣了。”

“明天一早派6個人抬擔架往分場送。”

“那好,但願老天爺……”

“就是下刀子也不管,人命關天,不敢再耽誤了!”

“明白!不過隊長,你自己也得注意身體呀,胃痛藥還有吧?”

龍震山點點頭,不無感激地說:

“小金,這些天真把你累苦了,這麽大的隊,得給你配個助手。”

“現在不少困難都是交通不便造成的,其實我們離分場並不遠,可是——”

這時從風雨中傳來了呼喊聲。他倆屏息靜聽。

小金說:“好像是西北角,會不會大馬架有事兒,我們站在上風頭,聽不真。”

“走,快去看看。”

……

餘抱一讓尿給憋醒了,一看夜光表,才兩點半。他聽見馬架外風雨交加的聲音,感到有股寒氣從心頭冒出來。他實在不願意起來,可一想怎麽也憋不到天亮,還是要把這泡尿處理掉。於是他小心地從帳子裏鑽出來,先查看帳頂上的防雨設施,完好如初,隻是腳頭的帳子濕了一個角,隻需往裏掖一掖,問題就解決了。他把衣服披上肩,走到門前,剛把草簾掀開一條縫,冷風帶雨直灌進來,把他嗆得倒抽一口涼氣。

“特殊情況,隻好站在門口尿了,雨水一衝,明天能有什麽味兒?”

可是昨天排長還批評過這件事,所以他有點膽怯,先回頭看看,沒有動靜,才方便起來。

吱——吱——嘎

身後傳來不祥的聲音,雖然不大,卻令人發怵。他回頭看了看,頂梁上掛著的馬燈在搖晃。

吱——吱——嘎

又是這聲音!他不敢耽擱,連忙掀開門簾,一下子跨到門外。回頭再看,天哪,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馬架正在向北方傾斜!

他扯開嗓門大喊:

“快起來,要塌啦!”

轟隆一聲巨響,大馬架在眼前消失了。隨之而起的,是40多人發出的震耳欲聾的喊叫聲。

龍震山和小金首先趕到現場,附近馬架的人也紛紛趕到。龍震山馬上下達命令:

“人不要擠在一起,分散開。”

“用手扒草,不準用工具,小心腳下有人!”

“快把樹皮割斷,把檁條抽出去,要不下麵的人鑽不出來。”

大馬架已經變成大草堆,不過它像有生命似的,在不停地蠕動。

餘抱一和小金沒有想到,第一個鑽出來的竟是“死豬”何爽。這時的他就像頭一隻出殼的小雞那樣招人喜愛。他先直直腰,又使勁把左胳膊掄了兩圈,看來身上的零件沒壞一個。不過他馬上醒過味來,一指身後的草堆,說:

“路力就在這兒,聽,她在哭呢。”

三人蹲下去奮力扒草,果然是小路力!她披頭散發地爬出來,臉頰叫樹枝劃了一道血口子。小金馬上打開藥箱,要替她抹藥,可她推開小金的手,朝著奔跑過來的隊長喊道:

“玉梅姐叫大梁砸啦!嗚嗚嗚……”

這時已有不少人鑽出草堆,他們暗自慶幸從危險中脫身,可一聽路力高八度的叫喊,心又涼了半截。龍震山擎著小馬燈,大聲說:

“趙鐵鎖,你繞到西頭,把大梁扛起來。二排長,你組織人力順著大梁扒草——注意腳底,還有些人沒出來。”

龍震山下達命令後,立即來到小趙跟前。小趙拱在地麵上,在何爽和餘抱一的協助下,已將脊背塞到大梁底下。大梁掛著棚頂,沉重至極,就算小趙體壯如牛,也壓得呲牙咧嘴,直不起腰來。

龍震山伸出鐵鉗一般的雙臂,緊緊摟住大梁的頭,大喝一聲:“起!”

何爽興奮地喊道:“有門,鐵鎖,撐住!”

說時遲,那時快,龍震山已經把大梁的重量轉移到自己肩頭,小趙就勢弓起身來,定了定神,從嘈雜的聲浪中捕捉到王玉梅微弱的呻吟。立刻,這憨小子的體內爆發出一股巨大的力量。

“隊長,準備好,一二三——起!”

最後一個音節像一聲悶雷,大梁嘎嘎作響,龍震山和趙鐵鎖同時直起腰板。小金像天使一樣把擔架送到了跟前。

路力舉起小馬燈,照見亂草堆中的小王。她神色安詳地躺在那裏,如果不是有一注鮮血從烏黑的發際沿著左側修長的彎眉流入耳輪旁的鬢發中,誰都以為她在沉睡……

“玉梅姐,你醒醒,把眼睜開看看我,嗚嗚——”

路力的哭喊終於得到了微弱的回應:

“我,我不要緊的。”

幾個人上前把王玉梅抬出馬架。確認裏麵再也沒有人了,龍震山和趙鐵鎖才同時鬆手,讓這座小山轟隆落回地麵。小金快速檢查一番,小王除了頭部外傷外,在左側鎖骨的下方,淺黃色方格內衣上正在滲出巴掌大的殷紅血跡。小金摸了摸她的脈搏,站起來對龍震山說:

“隊長,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是胸口被砸中,可能會有內傷,需要盡快送醫院治療。”

“今晚你就守著她,明早派人護送,跟老權一起走,你路上負責照顧。”

這時二排長洪烙來匯報情況,說其他人都沒事,東西自個兒收拾就行,來幫忙的可以回去休息了。龍震山還沒開腔,各個馬架的主人便紛紛邀請二排難友們去他們那兒寄宿。

最後,龍震山說:“你們先把鋪位騰出,他們收拾好東西我再分配人員。”

餘抱一找到自己的鋪位,真是慘不忍睹啊!他抱起鴨絨枕頭,枕套上的“GOOD MORNING”還是戀人繡的,現在卻踩上一個大腳印。他對身旁的何爽長歎一聲: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何爽一眼就發現了自己那頂破草帽,一把抓起扣在腦門上,高興地說:

“我是一窮二白的無產者,沒有你那麽多瓶瓶罐罐,碎了哪件都心疼。走,找個地方睡覺去,明天再拾掇吧。”

這時他看見趙鐵鎖撅著屁股在翻尋什麽,就問:

“小趙,你在找啥?”

“飯盒。”

“這麽小的玩意兒,明天再找吧。”他湊過去壓低嗓門說,“你的屁股蛋露出來了,準是剛才抬大梁使大勁崩開的。”

小趙用手一摸,大驚失色。

這時正好有幾個女工過來,何爽趕緊抹下草帽遞給他:

“隻好委屈我最最心愛的草帽了,從我的腦袋‘下放’到你的屁股。”

然後學著洪烙的腔調說:

“唉,一切都在創建初期,有什麽辦法呢?”〗

1959-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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