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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231) 極樂世界

(2020-07-01 01:15:18) 下一個

大躍進是中外曆史上的一朵奇葩。文革以“亂”著稱,大躍進則以“邪”著稱。在老煙筆下,那個時代如此荒誕,好些地方都讓我忍俊不禁。然而我明白,老煙寫這些並不是為了留下一點笑料。他生前和我多次談過“大躍進”,他說自己是個“天生的懷疑論者”,但當年也很難抵擋那些鋪天蓋地的“假新聞”,哪怕直覺上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仍願意把它們當作一種善良的願望加以接受。就像喊“毛主席萬歲”一樣,雖然很清楚他老人家活不了那麽久,卻也不認為自己在說假話。關鍵問題還是沒辦法質疑每件事,那樣非發瘋不可。他在軍大的時候,曾經有過“走火入魔”的經曆(見13章),心中好像藏著一個魔鬼,不斷跳出來告訴自己,周圍的宣傳都是假的。到了1958年,這個魔鬼已經被曆次運動整得疲軟不堪了,就算還能唱點反調,聲音也跟蚊子叫差不多,不會影響到老煙的精神健康。甭管多荒誕的事情他都能夠接受,並且最好的接受方式就是全身心地投入進去。

大庭廣眾之下,一個人翩翩起舞,多半是“腦有病”;所有人都起舞,那就是廣場舞;要是動作整齊劃一,則可以升級為大型團體操,甚至到奧運開幕式上表演了。動作再古怪也沒關係,隻要成千上萬人保持一致,就會讓你感到神力的存在,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像提線木偶一樣操縱著所有人的靈魂。這是相當宏偉,相當震撼,也是相當可怖的場麵。看著這種場麵,單個人通常會感到自己非常渺小,肉體上不堪一擊,精神上無力抗拒,如若表現出任何不敬,馬上就會被“一萬隻腳”直接踏扁。

對於尚有“頭腦”的人來說,這時最安全最保險的策略就是融入進去,跟隨眾人一起行事。然而大腦不光指揮行動,也能受行動指揮。當個體放棄了獨立判斷,參加到狂熱的群眾運動中去,很快就會被各種儀式感強烈的活動(諸如大會戰、插紅旗拔白旗)所感染、所征服。這種群眾運動所形成的威壓,可以讓一個人心中的魔鬼變得服服帖帖,跟著政治節拍翩翩起舞。

中國自古以來崇尚“禮”,儒家學說的核心就是“禮”。“禮”並不是單純的禮節,而是尊卑和秩序。孔子要求恢複周禮,也就是要恢複周朝鼎盛時期的社會秩序。齊景公向孔子問政,孔子回答了八個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言下之意,君臣父子各安其位,各守本份,天下就太平了。孔子並不探究這種秩序的本原正當性,更加反對以下犯上。他雖然在教育學生時說“學而不思則罔”,但並不鼓勵用個人思辯去挑戰“禮”。“禮”仿佛是牛頓力學法則,一經建立就具有天然合理性,必須遵守,而不要“凡事都問個為什麽”。所以孔子學說既有“開智”的一麵,也有“反智”的一麵,他與古希臘那些認為智力探索無邊界的哲學家是不同的。儒家學說作為主流思想統治了中國兩千多年,造成中國人畏懼權力、崇拜權力的民族性格。權力是智力探索的牆壁,麵對至高無上的權力,絕大多數人不相信、也不敢堅持自己的理性判斷。說到底,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個人”這個概念是不完整的,沒有包含自由思考和獨立判斷的權利,而更多被賦予服從和接受的義務,用孔子的話說就是“克己複禮”,用雷鋒的話說就是“做一顆永不生鏽的螺絲釘”。

“禮”的最大功用,在於節省社會治理成本。遇事少爭辯,誰官大、誰地位高就聽誰的,而不用搞民主投票這些勞什子。為了讓等級尊卑觀念深入“人心”(也就是“潛意識”),儒家極為推崇禮儀。劉邦得了天下以後,周圍一幫大老粗們並不把他當皇帝對待,宴會上喝醉了更是無法無天,讓他頗為頭痛。後來精通儒術的叔孫通為他製定了一套禮儀,讓他高高坐在大殿的龍椅之上。老粗們見到皇帝,馬上覺得低人一等,並且還須三拜九叩,直接就低到地板上去了。再一瞧兩邊威武雄壯的儀仗隊,刀劍明晃晃亮閃閃,更是不寒而栗。所以全都服服帖帖,再也不敢亂說亂動。劉邦開心道:“我今天才知道到當皇帝的尊貴!”

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容易受到神秘儀式的蠱惑,自覺自願地放棄理性判斷,習慣之後還會不遺餘力地去維護這種儀式。有誰敢出來挑戰,必犯眾怒,全體共討之,共誅之。毛澤東本人不喜儒術,甚至在七十年代還批過孔,但他搞的個人崇拜卻雜有大量儒術,隻不過用革命的語言和符號進行了包裝,比如“四個偉大”,比如“早請示、晚匯報”,比如“紅寶書”和“毛主席像章”,本質上都是為了滅掉個人的理性判斷,也因此帶有同樣的反智色彩,即所謂“愚民政策”。在大躍進發動之前,他的建設方針沒有遇到過嚴重挫折。“反右”主要針對的是知識分子,廣大工農群眾並未受到衝擊,對他是極其擁護和愛戴的。可以說,個人崇拜的幹柴已經堆起,隻要他往裏麵投一顆火種,馬上就能燃起熊熊烈焰。除非打算做殉道者,任何智者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自覺地閉上嘴巴——如果不願像郭沫若之流去鼓與呼。

表麵上看起來,大躍進是毛澤東為了“超英趕美”而在經濟領域發起的一場運動。它有兩大目標:工業上“以鋼為綱”,使1958年的鋼產量翻一番,達到1070萬噸;農業上搞“人民公社”,搞得越大越好。但這背後的原因卻與意識形態的爭鬥有關。當時蘇聯想通過戰後的和平競賽壓垮美國,從而展現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中國看似為蘇聯助力,實際上想在社會主義陣營裏謀取老大地位:蘇聯要依靠更快的發展速度戰勝美國,而中國要依靠更快的發展速度讓蘇聯黯然失色。中國這個“急先鋒”當得過急,搶了主帥的風頭,很快引起蘇聯的不滿。

明眼人不難看出,大躍進並不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經濟建設運動,而是一場大規模的精神運動。毛澤東力圖向全世界展示,幾億貧窮落後的中國人民被最先進的(毛澤東)思想武裝以後,能夠像打三大戰役一樣,幾年就扭轉乾坤。他的人民公社製度,是當時最激進的準共產主義製度,嚴重偏離了蘇聯模式,因此被後者視為異端。然而毛澤東極其堅持這種製度,就算後來搞出“三年困難”也不改初衷,原因在於他相信這是通往人類終極社會的必由之路,最後所有社會主義國家都要走到他這條道路上來,他會成為眾望所歸的精神領袖。在戰爭年代,他所向披靡,隻用了20多年就結束了民族的百年苦難,統一了中國大陸。這是神一般的成就,他也因此在中國獲得了神一般的地位。如果他能再用20多年把中國改造成一個曆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先進國家,那麽他將在世界上獲得神一般的地位,他的思想將會被幾十億人所信奉。所謂“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內心的真實寫照,而不是什麽革命浪漫主義。

在這種巨大夢想的牽引下,毛澤東拿出了無與倫比的熱情和執拗,去推行他的烏托邦。中國人進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用常識和經驗都無法理解的世界。麵對層出不窮的“新事物”,他們選擇了放棄常識和經驗,以維護對領袖的崇拜與效忠,甚至錢學森都會三次出來為畝產萬斤的囈語提供證明。那時他扮演的角色與其說是科學家,不如說是神學家,他在為新世界裏的神跡進行注解。這種反智行為的泛濫,是“反右”運動的直接後果。知識分子本來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先知先覺者,結果被引蛇出洞的“陽謀”整得萬馬齊喑,所以到了大躍進時代已經聽不到任何反對的聲音。毛澤東的政策推行既無阻力,就沒有了可以平衡的砝碼,也因此去掉了自我修正的任何可能,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突入無人之境,想跑多遠就能跑多遠,直到筋疲力盡為止。所以大躍進隻搞了三年,國民經濟就無法承受,因為實在消耗得太快了!與之相比,文革卻持續了十年之久,如果偉大領袖不去世,恐怕還能再搞幾年。這不是說文革比大躍進強到哪裏去,但大躍進確實比文革更加反智,破壞的烈度也要大得多。

人類世世代代都生活在地球上,但世世代代都想入非非,企圖進入某個極樂世界。這個與物種本性相連的原始情結,滋生出了各種崇拜。各種宗教、主義和學說,也在崇拜的驅使下,像藤蔓一樣到處生長,就算進入現代文明,也不曾有過一刻停止,一旦遇到合適的環境,更會鋪天蓋地的爬滿每一個角落,遮蔽掉最後一線理性的陽光。到那個時候,唯一的結果就是毀滅——災難發生了,災難也就結束了。曆史法則會以惡的麵目出現,終結一切反智行為,無論當初有多少人參加,無論他們覺得自己有多麽強大。

2019-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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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煙鬥狼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bcdaren' 的評論 : “毛不過是個可笑的左派幼稚病患者,現代的唐吉珂德”,這話低估了毛。毛是中共領袖中唯一建立了一整套理論體係的人,即如列寧斯大林都有所不逮。他雖然沒有受過科班訓練,但理論縱深絕對達到了思想家極別,當然背後也有艾思奇、胡喬術這樣的頂尖高手幫他完善理論體係。“毛澤東思想”的提法並不誇張,他確實是個思想家。
煙鬥狼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bcdaren' 的評論 : 毛是儒法兼用,這倒也不是獨創,以前的不少帝王都這樣做。但儒家重典儀,用規矩化人,進入潛意識層麵,實現“克己複禮”,這是法家不擅長的。其實儒法作為中國統治術,很多方麵是相通的,隻是儒家更重視內心的歸化,而法家更重視外部規則的強製。毛表麵上“抑儒揚法”,實質上使用了大量儒術。個人崇拜這一套,法家是搞不出來的。
abcdaren 回複 悄悄話 你這段寫得好:中國人畏懼權力、崇拜權力的民族性格。權力是智力探索的牆壁,麵對至高無上的權力,絕大多數人不相信、也不敢堅持自己的理性判斷。
但統統歸咎於儒家,未免武斷。法家用權立威的故事更不必枚舉。而中共領袖的皇帝夢,金家三代的封建王朝,都提示諸位:沒有樹立人人生而平等的民主製度,建立‘新時代的’、‘革命的’、更可怕的等級製度和暴力專製統治。這紅色基因,才是難以消滅病毒。毛不過是個可笑的左派幼稚病患者,現代的唐吉珂德,沒那麽偉大。
天涯無芳草 回複 悄悄話 我真不是明眼人,直到現在才知道大躍進的本質。原來一直以為偉大領袖智商欠佳。由此可以推斷清零也是一樣,天降偉人也不傻。
林向田 回複 悄悄話 “甭管多荒誕的事情他都能夠接受” - 雖然現在有互聯網,很多人還是這樣,個人是無法抵禦全社會的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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