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書記見到如此大雪,無比興奮——有道是“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不下這麽大的雪,怎能展現北大荒人戰天鬥地的豪情壯誌?農墾報的李記者這回讓他給生拉硬拽過來了。李記者現在名氣大了,也不太好請了,隻答應呆三天,之後還要到其他工地趕場。因此石書記抓緊時間,擺出陣勢,拉開架勢,要求人人使出衝天幹勁,大風大雪苦幹,小風小雪大幹,無風無雪猛幹。石書記吉人自有天相,這場雪下得實在太豪邁了,已經趕得上“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氣勢。李記者非常高興,連呼“不虛此行”,跟著新場就有好照片可拍。
石書記為了抓進度,重新祭起了他的製勝法寶——“插紅旗,拔白旗”,落實到班組,天天評比。這種勞動和服苦役差不多,體力消耗接近於極限,但誰也不能叫苦叫累,否則就會挨整。尤其剛剛搞完“二次反右”,幾個怪話簍子全部噤若寒蟬,哪怕石書記重新擺出一副平易近人的麵孔,也沒人再敢跟他開半句玩笑。新場有好些農工是渡江前入伍的老兵,共產黨員,擺資曆未必輸給石濤,此時也都俯首帖耳、唯命是從。因此石濤心情格外愉快,躊躇滿誌、揮斥方遒,有如在梁山上剛剛排完座次的宋江。
在石書記的統治下,我們早晨六點就得起床,摸黑到旁邊的小河邊把冰麵砸開,在零下20多度的嚴寒裏捧起帶著冰碴的水洗臉,渾身跟篩糠似的抖個不停。然後再去夥房,吃帶皮高梁麵做的窩窩頭。這東西堪比壓縮餅幹,吃兩個就能撐一上午。要命的是拉屎太費勁,搞得一個個叫苦連天——那也沒轍,這是主糧,頓頓都要打交道,因此每天到工地上與天鬥、與地鬥,收工回來還要與屁眼鬥。
在冰天雪地中幹了一天後,唯一的慰藉就是有個溫暖如春的工棚。我們住的是地窨子(“窨”念“印”,意為地窖),即在高地上挖一個能容納十來人的長方形地坑,深度約一米半,四周用楊木架上木籠牆,高出地麵一米,留出氣窗。然後在頂部鋪上檁木,再加榛樹枝和玉米秸,最後用鮮土封頂拍實。這種房子是東北先民發明的,易建省料,保暖性能極佳。由於大半截都在地裏埋著,露出地麵的部分也封了土,所以感覺像個大墳墓,但裏麵生火以後,真的非常暖和,就算外麵刮大煙泡也不在乎。
那時我們過一種近似於軍事共產主義的生活,純屬個人的事情少之又少。而這個地窨子卻提供了能夠容納個人生活的小小空間,因此它在我們心目中彌足珍貴。隻要走進“墳墓”,就能獲得一種安全感和自由感,除了例行小組會外,其他時間均屬於自己。畢竟冬季寒冷,三四點鍾天就暗下來了。石濤雖然是“紅色周扒皮”,但也沒有辦法讓我們長時間搞夜戰。李記者走以後,我們通常幹到六點來鍾便收工了,所以那陣子反而覺得比在大湫窪時鬆快一些,盡管每天仍然要在冰天雪地裏奮戰10個鍾頭以上。
在入睡之前,要幹的私事太多了。洗臉洗腳、洗衣、烤鞋襪、吃飯,按各人的需要分出輕重緩急,有條不紊地進行,一直忙到坐進被窩裏,才算告一段落。這時可以看書、寫信、縫補破衣、閑聊。還有一件人人感興趣的事,猜猜是什麽?抓虱子。
虱子有個美名叫“革命蟲”,它是北大荒人的忠實伴侶,走到哪兒跟到哪兒。生活在舒適環境中的人們,難以想象它們的數量之多,和逮住它們的快樂之至。我們用寶貴的鮮血把它們喂得肥肥胖胖,幾乎動彈不得。每條衣縫都是虱子的安樂窩,它們在裏麵生兒育女,繁衍後代。要消滅它們,用指甲掐是最普遍的方法,女工卻沒有光膀子的便利——就算一個屋裏都是女的,也不好意思赤裸上身捉半天虱子。於是發明了“冷凍滅虱法”,即將換下來的衣衫在樹枝上掛一宿,然後用木棍敲打,凍僵的虱子紛紛落下,在雪地上黑乎乎地布滿一層。這種集體屠殺虱子的方法很有效率,男職工也紛紛跟隨。不過我沒有試過此法,因為用指甲掐虱子自有其樂趣,就像嗑瓜子一樣,是一種消磨時間的娛樂方式。虱子掐死時會發出清脆的聲響,傳進我的耳朵勝過美妙的彈撥樂。不過我有一件破舊的方格子襯衣,裏麵隱藏的“革命蟲”實在太多了,掐不勝掐,最後隻能扔進爐子。聽到虱子在裏麵劈叭爆裂,也頗為愉悅動人。】
2019-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