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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是美好的,現實是骨感的。來到北大荒以後,勞動繁重自是不必說了,反右的陰雲也未曾散去。我離開揚州繁華地,本想在塞外北國找到一片靈魂樂土,然而並未如願。盡管石書記對大躍進更為熱中,但是進入下半年,他在職工大會上也頻頻念“反右”這本經,似乎有意敲打速中這群小知識分子:要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莫以為天高皇帝遠,可以為所欲為。
當時整個墾區的開發建設步履維艱。麵對十萬轉業軍人的突然湧入,很多農場根本不具備基本生活條件,隻能靠窩棚和馬架子窮對付。其實北大荒雖然艱苦,但不缺自然資源,當兵的也都是壯勞力,短期內解決生活問題並沒那麽困難。然而農場領導關心的是多開荒、多打糧,在“大躍進”中放出一顆顆衛星來,至於職工的合理生活訴求,則往往淹沒在“艱苦奮鬥”的響亮口號聲中。
後來因為住房意見實在太大,農場開始搞所謂的“自建公助”——由單位提供住宅用地,幫助平整土地,之後基本上就都靠自己了。由於工作量頗大,通常兩家合建一幢“兩居室”的木籠房。那些已婚職工很有動力,再苦再累也要把房建起來,否則就得繼續擠在一個小房裏,兩家合睡一鋪炕,中間用箱子什物隔開,稍有動靜彼此聽得真真切切,甭提有多不方便了。蓋一間屬於自己的、哪怕小得隻夠躺下翻身的房,是他們最迫切的要求,現在上頭既然開了口,他們便立即行動。
我們這些單身漢想要離開馬架子,也可以四人一組蓋木籠房,隔成四小間,多大麵積自己設計。然而大多數人並不積極,主要是田間作業太辛苦,動輒就搞會戰,天黑了才收工,回去隻想倒頭睡覺,哪有精力蓋房?再說單身漢湊和慣了,沒有老婆在旁邊督促,絕難有勁頭把自己的窩再提高一個檔次。可是到後來看著人家的房架子起來了,我也感到眼紅,於是拉了葉林楓等人開始行動,但已經比別人晚了一步,就近的房料已被他們砍伐,好的地基也被他們占去。為了減少勞力支出,我經過精確計算,提出隻需6平米就夠了。按此麵積,我還計算了需用多少根木料,粗細各幾根,每天休工時扛一趟,須多少天扛完,真是書生氣十足。休工時往往已經累得賊死,哪有什麽餘力再去砍一棵樹,去掉枝杈,然後扛二裏地回去?所以這計劃隻能是空中樓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扛回來的十多根木料最後全送給了別人。其他幾位也都半途而廢,隻得繼續呆在馬架子裏當難兄難弟。
為了彈壓生活上的不滿情緒,那時各分場經常搞“火線整風”,重點整頓“三風五氣”,所謂“三風”,就是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作風;所謂“五氣”,就是官氣、暮氣、闊氣、傲氣、嬌氣。這本來是用來整頓機關幹部的,後來不知怎麽用到我們頭上來了。三風都是領導作風,跟我們不沾邊。五氣中的“官氣、暮氣、闊氣”,我們就想有也得不到。隻有傲氣和嬌氣,是工農幹部眼中的小知識分子標簽,大概這就是收拾我們的理由。
從不下地幹活的文守道,特別愛用“官暮闊傲嬌”來教訓我們。我們也喜歡聽他教訓,因為他用山西話念這五個字有一股特別的韻調,聽著跟唱戲似的,好些人都在背後學他這個腔。有次石書記在大會上講話,說到“官暮闊傲嬌”一時沒留神,居然也跑出來這個山西調,搞得底下哄堂大笑。石書記自己也笑,指著文守道說:“成天聽你念這個經,我也跟著念歪了!”
割豆期間,隊裏經常召開職工大會,表彰先進,批評後進。後來說要發階段獎,獎分三等。我由於多次受到隊長表揚,自認能評上二等獎。那天文守道在主持會議時,說為了橫掃“三風五氣”,必須“微微風時時吹,毛毛雨天天下”,在每個人腦子裏拔盡白旗,插遍紅旗,把個評獎會搞成了批判會。最後宣布評獎結果,我什麽都沒得著。事後聽說在“反右”中受過批判的人,最高隻能拿三等獎。看來文守道已經把我打入另冊。
仔細品味他的發言,帶有一種威逼感,好像句句都是衝我而來。這一下又把我帶回“反右”時的心態,仿佛身處深井,四周隻有冰冷、黑暗和孤獨。這種精神上的折磨遠遠超過肉體上的痛苦。文守道可能看過我的檔案,鬼知道那大袋子裏裝進了什麽材料?它像影子似地跟隨我,像幽靈一樣糾纏我。即使我在地球上消失了,這幽靈還會在總場組織部的檔案室裏占有一席之地。】
2019-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