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湫窪那年春雨來得晚,整個穀雨時節未見一滴雨,進入立夏倒是下個沒完沒了,有時淅淅瀝瀝,有時稀裏嘩拉。石濤管這叫“好雨知時節”——要是下得再早些,播種的活還怎麽幹?這點我們倒是讚同,多謝他在老天爺那裏有麵子,人工點播大豆沒再搞成泥漿會戰。不過眼下馬架子紛紛漏水,每天都得收拾棚頂上的羊草和油毛氈。要想堵住所有縫隙是不可能的,就算一時不漏,刮一陣子風,馬架子搖晃幾下,就又開始漏了。尤其像“馬棚隊”40人住的大馬架子,更是東邊不漏西邊漏。油毛氈在營地屬於緊俏物資,隻夠加蓋在棚頂中央,把兩溜鋪位罩住,其他地方愛漏就漏吧。就這樣,晚上睡覺手邊還得備點防雨器材,水要漏下來隻能拿塑料布鋪在帳頂,或者拿盆先接著,天明再去料理。有時盆沒擱正,水多了發生側傾,老天就賞你一頓免費淋浴。在這裏,人人都懷念那個騷臭的馬棚,至少它是一間四壁俱全的瓦棚,下雨也不至於搞成如此千瘡百孔。
在這樣的雨天,收工以後隻能呆在床上。雖說生活軌跡已經簡化成兩點一線,可還是有幹不完的私事:洗衣、補鞋、寫信、看書,有興趣再下盤棋,甩幾把老K。當然這些活動都不能搞得太晚了,要不第二天一早,就是套上三匹馬也拽不起來。到北大荒以後,我已經恢複了寫日記的習慣,每天晚上要寫半個鍾頭,全是戰天鬥地的生活,內容絕不怕曝光,就算再來一次反右,我也敢拿到鬥爭會上去念。不過燕雀焉知鴻鵠之誌?我通過記日記,能夠保存大量生活素材,這為我將來搞創作做好準備。我經常想,老天這樣苦我心誌、勞我筋骨、餓我體膚、空乏我身,必是要降大任於我。這也許隻是自我安慰,但我也隻能這樣想,好給自己的生活找個由頭,找個盼頭,要不然我可能會去自殺。我自認筆頭功夫還可以,但一個作家最要緊的是生活閱曆,如果我在揚州那個溫柔之鄉呆上一輩子,能有什麽閱曆?現在跑來這洪荒之地吃苦受罪,我就當是作家在體驗生活好了。
寫完日記後就是寫信。前兩天剛收到婷婷的來信,說她在醫學院已經完全適應,身體也大有改善,除了努力學習外,開始積極參加學校活動,加入了係學生會。得悉我已經抵達農場,她既感寬心,又很惦念,希望彼此珍重,早日相見。信紙拿在手裏柔軟溫暖,帶給我觸摸過她的感覺。在這荒冷的大湫窪,愛人的溫存隻能殘留在想象中,希望她畢業之時,新場建設已經完成大躍進,“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不再是把她誆來的謊言。
給婷婷回完信,又接著給婉如寫信。說來慚愧,來北大荒後我已經給婉如寫過三封信,而給婷婷才剛寫完第二封。這並不是我有意厚此薄彼,實在是閱讀對象不同。婷婷是我的愛人,自然報喜不報憂,而我又不願意過於纏綿,搞得兩邊都望眼欲穿,卻也無法肌膚相親,何苦來哉?所以把情書寫得像應用文,許多欲說還休的話幹脆就不說了。婉如則不同。她已不是我的情人,而隻是我的妹妹,所以給她寫信不需要有那麽多彎彎繞。小時候她就是我最忠實的讀者,並且往往是唯一的讀者。我寫了那麽多故事給她,有些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但她全收藏著,甚至能如數家珍地一一道出。婉如本人也很有文秀,寫東西雖然不像我那樣天馬行空,讀起來卻有一種特別的清新,皆源於她內心的聰慧剔透。如果說我寫日記隻是錄實,給她寫信卻幾近於創作,因為我總想帶給她一份驚奇,一份意想不到,所以經常挖空心思地虛構情節,而她也樂在其中,明知有些內容是我編出來的,卻也並不點破,甚至還幫我接著編下去。這種遊戲我倆從小玩到大,已經再自然不過。我到北大荒來,給婉如寫故事,成了我擺脫白日裏辛苦勞作的精神鴉片,更是欲罷不能。
婉如的丈夫是個比較現實的人,他對文學並無興趣,但不反對婉如和我保持文字交往。這在很大程度上源於當初兩人的約定——她可以嫁給他,但他不能限製她的思想自由,當然她保證不會搞什麽“精神出軌”的花樣。說實話,要不是因為有些尷尬,我挺願意跟她丈夫結交的,他屬於男人中比較大氣的那一類。當然他也比較有心機,知道不這樣做可能會失去婉如。她已經把昔日的感情壓縮到最後一個角落,隻是在那裏,還依稀有一支昏黃的燭火在殘燒。】
2019-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