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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198) 漂垡甸

(2018-05-03 07:38:46) 下一個

到了湖的對岸,我才發現這是窪地裏的一塊相對高地。再往前就沒有幾處蘆葦蕩了,視線一下子開闊了許多。太陽已經有些暗淡,大大小小的草甸子遍布荒野,灰乎乎、毛茸茸,像是一群古怪的寒溫帶動物,密密麻麻地爬向遠處的秤砣山。這段路程估摸著再用一個半小時就能走到頭。大家的心情大為放鬆,汪大愚開始哼唱剛學會的那首歌:“這裏的土地肥到家,插上根筷子會發芽,栽上塊木柴也開花……”

這時,老趙突然在前麵叫起來:“不好!有漂垡甸!都別過來!”

我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以前看蘇聯小說知道,沼澤地裏最可怕的就是這東西。在漫長的歲月中,荒草生而又死,死而又生,層層堆積,結成一塊塊厚厚的草墊,稱為漂垡甸。塔頭墩雖然也是“草上長草”,但牢牢紮根於泥土之中,可以當做墊腳石用。漂垡甸則漂浮在暗流之上,遠看沒什麽特別,踏上去卻可能招致滅頂之災。來到北大荒以後,已經多次聽人說起它,現在老趙這麽一喊,大家跟踩到地雷似的,都停住了腳步。

老趙兩臂伸開,像走鋼絲一樣,小心翼翼地往前試探。雖然離著二三十米遠,我也能看出他腳下不是實地,每踏出一步,身體都要墜一下,我的心也隨之下沉。四周沒有一點聲響,十隻眼睛全盯著他。一時間,老趙仿佛變成了一個殉道者,正在悲壯地邁向死亡。這一大片草甸有些返青,說明下麵不再是凍土,而是厚厚的泥漿。那個看上去很美的暖泉湖,已經讓近旁這隻怪獸提前結束了冬眠,開始蠢蠢欲動了。

漫長的五分鍾過去了。終於,老趙的大地不再顫抖。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用力跺跺腳,這才轉過身來,像個五六歲的孩子粲然一笑:“沒事了,我過來了!”大家終於鬆了一口氣,不禁為他的勇敢而鼓掌。

老趙把背包放到地上,站在幾十米開外對著我們說:“你們別害怕,順著我的路線走。我剛才辨認了半天,上麵有踩過的痕跡,應該是條老路。隻要慢慢走,保持平衡,不會有事的。甸子很結實,完全扛得住。”

接下來,李克文和二汪依次順利通過。這讓我感到踏實多了:漂垡甸比書上寫的要牢固,千百年的荒草層層織就,不知有多麽厚實,豈能輕易就破?

不過等我踏上漂垡甸,腳底陡然下陷,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我知道越靠邊越危險,趕緊往前挪步,忽忽悠悠,感覺就要跌倒。老趙忙喊:“別著急,穩住腳步!”我不敢抬頭,隻盯著麵前的蓬蓬亂草,努力調整步伐。漂垡甸就像一個有生命的龐然大物,而我正踩在它的肚皮上,每一次邁腿,都會讓它不滿地呻吟。我知道全程不過三四十米,卻感覺永遠走不到頭。

走出十幾步,我漸漸找到感覺,開始能夠適應甸子的起伏了。到目前為止,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沿著前麵幾位的腳印行進——亦步亦趨是最安全的走法。但是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草甸已經踩了好幾次,還能不能夠經受得住?”仿佛在驗證我的懷疑,腳下的漂垡甸開始滲出水來,隨著我的步伐發出“啵吱-啵吱”的怪聲,褲邊的豬鬃草也跟著悉悉索索地響起來。本能的恐懼驅使我加快了腳步,想要在怪獸蘇醒之前逃離它的掌控。

突然左腳一軟,我的身體失去平衡,搖搖欲墜。我連忙向右跨步,想要找回重心,不料一腳下去,竟然把大草甸踏出一個洞來,整條右腿都陷了進去。鐵鏽色的積水汩汩湧出,一股腐臭的味道隨之竄起,讓我嗅到了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氣息。

老趙在那邊大喊:“趕快趴下來,往前爬!”我也意識到不能這樣坐著,否則草皮很快就會吃不消。但是背上的包裹墜著我直往後躺,我用盡了每塊腹肌的力量,才把身子挺過來,向右臥倒,再扳成胸腹著地。這時水已經順著褲襠漫過了我的腰際,更加可怕的是,草甸正在向下彎曲,如果我再不逃命,就會被這個曆史悠久的大醬缸所吞噬。

我雖然一生中多次曆險,但從來沒有遇到這樣千鈞一發的時刻!當下都顧不得害怕了,使出吃奶的力氣往前爬。可是右腳被草纏住,怎麽也拽不出來。老趙忙不迭地在那頭叫喚:“一點點拽,一點點拽,千萬別把甸子弄豁了!”眼看水已經沒到下巴,我真的急了,再不顧老趙的諄諄教導,用後腳跟狠命往上踢。踢了兩下,終於把草皮踢開。炳生這時把兩根接起的背包帶扔了過來,我也顧不得去抓,隻管一個勁地往前爬。類似的落水情形曾經不止一次地在噩夢中出現過,每次我都是不顧一切地往前爬。也不知道上帝是否就用這種方式,來教我對付命中將要遇到的危險。

一口氣爬出去七八米,感覺身子下麵踏實點了,我才按照老趙的指示慢慢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完了餘下的距離。剛踏上實地,我就被老趙一把攬入懷中。二汪和李克文也上來與我熱烈擁抱,老鍾則遠遠地在後麵鼓掌喝彩。我渾身都在發抖,有如一條剛剛上岸的落水狗,情狀狼狽至極。天可憐見,我差點成為速中墾荒隊伍的第一名烈士!

現在隻剩下老鍾一人了。由於我的一通折騰,漂垡甸的中間已經破了一個大洞,泥漿泛起,不斷往四周擴散。一隻大癩蛤蟆費力地爬出來,趴在草皮上一個勁地倒氣。舊路不能走了,老鍾隻好繞大圈,這無疑增加了新的風險。我們的心都提起來,緊張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汪炳生拎著背包帶,擺出撒網捕魚的架式,準備隨時投入救援。

老鍾就像一隻小心謹慎的大貓,輕柔地往前邁著步子,隨時準備拔腳回撤。漂垡甸均勻地一起一伏,每次都在我覺得快要崩裂之前恢複正常。顯然,老鍾懂得如何讓身體重量連續地、平緩地滑過草甸,而不會像我那樣搞得乾坤顛倒。他就這樣波瀾不驚地走了過來,臉不紅、氣不喘,那份從容令我隻能望其項背。

收攝心魂,繼續行軍。我擔心再次出現漂垡甸,那又會是怎樣的噩夢?早知道低窪地如此可怕,我相信每個人都會願意舍近求遠地沿著山腳走。事到如今,除了硬著頭皮勇往直前,別無選擇。所幸老趙在頭裏一路開道,再未發出警報。地麵越來越堅實,冰雪又重新出現。腳下的凍土排除了產生漂垡甸的可能性,我們已經完全走出那片暖泉區。劫後餘生,我的心情無比輕鬆。幾個月來的抑鬱和失落,也像天目山的雲朵一樣四散飛揚。生命是如此美好,我又怎能辜負上帝的恩寵!】

2015-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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