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回來後,然然意猶未盡,總惦記著出遊。新加坡是個彈丸之地,主要景點我們都已經玩過。為了不打擊他的積極性,我還是選擇了一個目的地:武吉知馬山。此處號稱新加坡的最高峰,其實不過海拔163米,因此我倆決定稱其為“芝麻山”。
周日一早,我和然然各騎一輛自行車出發。老煙以前就經常帶我騎車旅遊,轉遍了西安周圍的陵墓和遺址。對於然然這樣的00後小屁孩,我覺得很有必要搞一些野外拉練。整天看電視、玩電腦,勢必弄得腳軟腿軟,將來隻配當宅男宅女。人類進化到21世紀,當務之急已經不是“文明其精神”,而是“野蠻其體魄”,否則會淪為地球上最孱弱的一個物種。
新加坡位於赤道附近,太陽很毒。直曬片刻,皮膚就會灼傷,所以必須塗抹防曬霜。饒是如此,也要盡可能在樹蔭底下騎行。每隔15分鍾還需停下休息一會兒,給孩子頭上澆點水,以免中暑。人體熱量的40%集中在頭部,頭部降溫是最重要的。
如此騎騎停停,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武吉知馬山。在山腳下見到一個小小的湖,呈半月狀。環湖的岩壁居然是整塊巨石,如刀削筆立,顯得格外驚竦。我周遊列國,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觀,當真開了眼。回來後上網翻查才知道,這實際上是個“人造景點”,原本為一處采石場,開挖到20世紀中期才停止。那岩壁不是什麽“鬼斧神工”,而純粹是人力所為,鑿下來的花崗岩有很大一部分拿去修新馬之間的長堤了。
所幸我當時並不知情,因而在遊覽武吉知馬山的過程中,仍然保持了足夠的驚異和景仰。如果我像個合格的遊客,認真讀下一下湖畔那塊小木牌,這份好心情就會被瞬間毀掉。所以“境由心造”,一點也不假。同樣一個世界,在孩子眼中充滿神秘,在大人眼中則顯得平淡無奇。成熟的過程,往往就是幻滅的過程。
武吉知馬山確實不大,轉了兩個鍾頭已經沒的可轉了。我們出去找個披薩店吃完飯,才不過下午4點。然然覺得沒玩夠,我在手機上查了一下,附近還有個“武吉知馬自然保護區”,號稱新加坡最大的保護區之一。我對新加坡之“最”已有免疫力,不過既然遠道而來,順便去轉轉也好,於是和然然重新出發。沒成想路上走岔了道,騎出去好幾公裏才掉頭。到了自然保護區,已經5點多了。我們在停車場把車鎖好,拎著兩瓶礦泉水和半張吃剩下的披薩餅,開始了最後的旅行。
這個保護區的林木高大幽深,頗具原始風貌,可惜地方還是太小,沿著柏油路轉了半個小時,就到了盡頭。那裏又是一個由采石場翻造而成的小湖,隻不過岩壁沒有先前的那個高聳。我們坐在湖畔的木亭子裏憩息片刻,一群猴子跑來,在欄杆的鐵索上表演蕩秋千,看得我們興趣盎然。我拿出相機為它們拍了幾分鍾錄像,忽然心有所悟,回身一瞅,一隻小猴已經拎著桌上的披薩餅逃之夭夭了。
我們收拾好行李,開始往回走,然然有些失望地說:“芝麻保護區比咱家社區都大不了多少!”路過一個空無一人的兒童遊樂場,他到攀爬架上去玩,我則坐在門口休息。不一會兒他有了新發現,喊我過去。原來那邊的圍欄開著個豁口,往外有一座小小的懸掛橋,跨越一條兩米多深的小溝,拴在對麵一棵大樹上。
然然好奇心頓起,想要從橋上過去。我察看了一下,覺得沒什麽危險,就先打頭陣。橋很結實,幾步就到了對麵。然然隨後而至。
這下我們真的進了熱帶叢林,四周都是長滿青苔、纏繞著藤蔓的大樹,陽光從樹葉中稀稀落落地透進來,已經沒有任何殺傷力。我看到不遠處似乎有條小路,便領著兒子走過去。果不其然,這是專為山地車愛好者修的羊腸道,上麵灑有沙礫,防止雨天打滑。我在遊客中心已經看過介紹,山地車比賽是武吉知馬保護區一項頗受歡迎的運動。
林中很靜謐,隻有小鳥間或鳴囀一兩聲,並無其它響動。我忽發奇想,對然然說:“咱們來個叢林探險怎麽樣?現在是6點鍾,離天黑還有一個半小時。這點芝麻大的地方,一個小時肯定轉出來了。”
然然有些膽怯:“能行嗎?萬一迷路怎麽辦?”
我拍拍胸脯說:“跟著爸爸走,怎麽會迷路?大不了原路返回就是了。你看這條道上有多少車轍印!說明有很多人騎過,不會是野路。沿著它走,就一定能到頭。”
我們走了一會兒,便與柏油路再次交匯。我不滿地說:“沒勁!怎麽又到大路上來了?”於是換了個岔道走,沒想到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剛開始我覺得是在轉圈,因為光線周期性地變強變弱,小徑兩邊的景物也似曾相識。我判斷這是一個小山包,如果轉到山頂一定能夠與大路匯聚,所以遇到岔口我就有意識地往高處走。可是越走越迷糊,路也越來越陌生。有一度我看到不遠處有幾棟小別墅,以為很快就能出去,便對然然說:“咱們現在往下轉,再轉一圈應該就能到那些房子跟前了。”沒想到轉過一圈,房子卻不見了。
天色越來越暗,轉到背陰處時,已經看不清路麵了。我心裏開始緊張,卻又不敢表露出來,隻能給兒子打氣:“沒問題!隻要這樣走下去,肯定能夠走到頭。你看那兒有個路標!”我興衝衝地跑到一棵大樹跟前,隻見上麵釘著一塊小牌子:“恐怖穀”。走了沒多遠,又碰到一塊:“尖叫林”。等看到第三塊“毒蛇陣”時,然然已經快嚇哭了。我趕忙安慰他:“別害怕,這是山地車比賽的路標,逗你玩的,哪有什麽毒蛇呀!”
我懷疑自己陷入了傳說中的“鬼打牆”——其實走了半天,全在繞圈子!自行車道八成就是這樣修的,才能弄出“袖裏乾坤”的效果來。所以要打破這堵牆,必須離開小道走直線。這地方沒多大,直接往山頂走,肯定能很快找到大路。天馬上就要黑了,這是最後的機會。
當下我對然然說:“你在這裏等著,我到上邊去探探路。也許走不多遠就能出去。”然然害怕,叫我不要離開。我說:“爸爸不會走遠。隻要覺得能過去,就馬上回來叫你。你千萬不要亂跑!”
叢林非常濃密,隻聽得猴子在頭上尖叫著竄來竄去,卻見不著一隻。我往坡上爬了十幾米,然然就看不到我了,開始驚恐地大叫:“爸爸,爸爸,你快回來!我害怕!你別離開我!”我回頭喊道:“別害怕,我往上再走走看。”但前麵越來越黑暗,樹葉掃到臉上都瞧不見,我卻覺得有很多雙眼睛在注視著我。
然然終於崩潰,在下麵撕心裂肺地哭喊:“爸爸,你在哪裏呀!你別走開!我害怕!我害怕!!”我隻能放棄探路計劃,忙不迭地回答:“爸爸來了,然然不哭,爸爸來了!”一邊回身往下跑,半截被一根藤條絆住,差點摔了一跤。
重新回到然然跟前,他撲到我懷裏,放聲大哭。我摸著他的頭,心裏好難受:怎會把兒子帶入這樣一個危險境地?我這個爸爸是怎麽當的?但我知道,此時絕不能表現出任何畏懼,因為我是他的全部依靠。我一定要帶著他走出這片叢林!
我簡單安慰了他幾句,讓他止住哭泣,接著往前走。現在太陽已經落山,隻有微弱的餘暉從天際漫射過來,把密林中的黑暗阻擋在一米開外。等這點光線消失,我們將會寸步難行。我掏出手機看了一眼,隻剩下兩格電池。它雖有手電功能,但恐怕連十分鍾都撐不了。這點能量隻夠用來打求救電話,但是打通了又如何?就算有衛星定位,救援人員也不可能馬上趕過來。趁著天還沒全黑,使勁往前走吧!
然然不小心踩到一個小水坑裏,在我身後趔趄了一下。我叫他小心點,這個時候千萬不敢把腳扭傷。他說口渴,我把瓶子遞過去,他喝了兩下就沒了。我告訴他:“現在我們隻剩一瓶水了,要省著點喝。”說完我把空瓶子扔到地上,接著往前走。然然生氣地喊道:“你怎麽能夠亂扔垃圾呢?這是自然保護區呀!”我頭也不回地說:“我可不想拿著個累贅趕路。現在每一分力氣對我都是寶貴的!”然然卻不幹:“這是不對的!老師說過,塑料瓶好幾百年都分解不掉。我去把它撿回來!”我一聽趕緊轉過身:“你別去!走丟了才要命呢!”心裏直惱火:“什麽時候還跟我講環保?老子都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走出去!”不過眼下真沒工夫跟這小子打嘴仗,我還是乖乖去把瓶子揀了回來。
又往前麵走了十幾分鍾,忽然覺得林子變得稀疏了,光線透進來,讓我看見路邊立著塊木牌子,上麵畫了幾個箭頭,其中一個指向停車場。我不禁激動起來,對然然說:“快到了,快到了!這不是山地車比賽的路標,而是正經的指示牌。大路應該就在附近!”我不敢亂走,圍著這棵“救命稻草”往外轉了一個圓圈,果真找到一條柏油馬路,路麵很寬,是景區邊上的汽車道。
終於得救了!我大言不慚地對兒子說:“怎麽樣?爸爸沒錯吧!隻要往前走,就一定能夠走到頭。哭有什麽用?走才是硬道理!”在星星和月亮的照耀下,我倆沿著這條大馬路往山下倘佯,又過了半個多小時才抵達一片住宅小區。不遠處有個小操場,一位年輕的媽媽和兒子在那裏玩球。我過去向她問路:怎麽才能到保護區的大門?她驚異地看著我:“你們是剛從裏麵走出來的?天哪!你們走了很遠,很遠很遠!”
我如實相告是迷了路。她說這非常危險,新加坡北部都是原始叢林,我們可能走幾天都出不來,景區的柏油路其實隻占很小一塊區域。去年有個學校組織郊遊,其中4個孩子在保護區走失,附近一個營地出動了100多名軍人搜了半宿一無所獲,最後還是靠移民局新近抓獲的兩名緬甸偷渡客才把孩子找著。他們本有叢林生活經驗,到新加坡以後一直把這裏當作安身之地,靠給周圍小區的居民打黑工為生。他們被移民局逼著“戴罪立功”之前,堅持要先燒香拜神,問清楚路才能出發。孩子找到以後,他們趁著眾人激動之餘,又消失在莽莽叢林中了。
母子倆領著我們一路穿過小區,來到巴士站:“你們往前坐五站,再往回走一點就能看見保護區大門了。”
那天騎回家,已經是晚上10點半。路上我跟然然商量好,不要讓媽媽知道這件事,否則我們再也沒法出去探險了。作為回報,我答應給他買一輛更好的自行車,一輛十速山地車。
此事過去一周後,我才真正感到恐懼。要是那天走不出來會怎樣?在漆黑的深林中,我該怎麽保護這個孩子?下大雨怎麽辦?沒有吃的怎麽辦?被毒蛇咬了怎麽辦?我竟會大意到如此地步,連自行車燈都沒摘一隻帶著——那樣的話,我們在黑暗裏也能多走一兩個鍾頭。黑暗,而非饑渴,是當時最可怕的敵人!隻要再過幾分鍾,天就全黑了,什麽也看不見,我們怎麽走?隻能任由那些夜間動物們擺布了。在黑暗的熱帶叢林裏,人幾乎處於食物鏈的最底層!
我在中午吃飯時,對一個同事講起那天的經曆,他安慰我說:“這對你兒子是有好處的。男孩子要勇敢堅強,我相信他會從中學到很多東西。”然而這並不能消除我的內疚。我是然然的保護人,但在進入那片叢林之前,我卻沒有任何危險意識。老煙何曾這樣當過父親,讓我遭受這樣的恐懼?
接下來在寫《老煙記事》的時候,那種黑暗中遊走的焦慮一直纏繞著我。我恍惚看到老煙在甩袖無邊的大荒原上躑躅前行,在完達山的密林間尋找歸路。那些日子裏,他是否也曾有過同樣的焦慮?當他要把愛人帶入危險之中,是否也曾有過同樣的內疚?我花了兩個鍾頭走出困境,他卻花了十四個年頭。心懷夢想,卻看不到希望;路在何方,隻有腳能知道。武吉知馬的那一夜,終於讓我明白了老煙的北大荒!
2014-10-6
像我父母一樣,是中華民族的不幸和悲哀。
作為這種思維體係的載體,就是到此為止我粗略讀過的
文字。
我喜歡你所寫的個人故事這一類作品,啟發我發現了
存在著不同的思維體係。其思維方式和固化的語匯有明顯
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