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勢洶湧的學生運動衝擊著國民黨的脆弱統治。學潮又引發出工潮、舞潮、米潮,省城的社會秩序日趨混亂。“物價飛漲,民不聊生”,是那個年代國統區百姓最深切的感受。伴隨著內戰開展,物資越來越緊張,法幣貶值得一塌糊塗,疑似銀河落九天。到了1947年12月,中央銀行被迫發行2萬、4萬、10萬大鈔,物價隨之暴漲,連寄封平信都要2千元。
同學們收到家中匯來的生活費,頭一件事就是到三元坊去兌換銀元以保值。那條街是杭州最繁華的地段,銀行錢莊集中於此。眾多的銀元販子站在人行道兩旁,手裏拿著一疊疊銀元不停敲打,聲音匯聚在一起,悅耳動聽。他們的生意,就是在買進和賣出之間賺取差價,我們則樂意接受這層剝削,因為它比紙幣貶值的損失要小。在所有銀元當中,大家最想換進的就是“袁大頭”:它成色十足,具有極好的保值和變現能力。盡管袁世凱屍骨已朽,“袁大頭”卻依然堅挺無比,國民黨的統治其衰至此!
有次我要買一雙力士鞋,帶著一塊銀元到三元坊兌換成法幣後,馬上跑去百貨商場。可是挨著店鋪問過去,店員都擺擺手說沒貨。我指著一家貨架上的力士鞋盒問:“怎麽說沒貨呢?”店員笑了笑,隨手取下一個鞋盒,打開一看:空的。其實店鋪不是沒鞋,而是將賣得起價錢的好鞋都轉移到庫房。說穿了,還是兩個字——看漲!
我仍然耐心尋訪,終於在一家小鞋鋪找到一雙價格不菲的黑色力士鞋。當時中學生裏流行這種運動鞋,女生愛穿白色的,男生愛穿黑色的。買到鞋後我心裏很高興,一回宿舍便向同學炫耀。有兩個哥們動了心,要我下禮拜天帶他們一塊去買。哪知得意忘形之後,便是丟人現眼之時!第二天上體育課,我在操場跑了幾圈,就感覺一隻腳的鞋底不平。脫下來一看,薄如馬糞紙的一層膠底已經開裂。這隻鞋從穿上算起,壽命統共不到二十分鍾,可以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了。此事在年級傳為笑談,讓我獲得一個綽號叫“力士豬頭三”。我因而對這種鞋深惡痛絕,再也沒有買過。
惡性通貨膨脹的嚴重後果,倒並不反映在郵票和運動鞋上,而反映在“民以食為天”上。當時國民黨為了打內戰,征繳了大量軍糧儲藏起來,導致市麵出現糧荒,米價狂漲。饑民隨處可見,流浪兒更是倒斃街頭——上海普善山莊僅1947年4月的23天中,就收童屍2516具。5月初,杭州終於爆發大規模的搶米風潮,4萬饑民搗毀了300餘家米店,搶米萬石。這場由“天堂之城”引起的米潮迅速波及全國幾十座城市,連“首善之區”南京都未能幸免。
麵對米荒,國民黨政府隻知道鎮壓災民,卻沒有控製米價的有效措施。唯利是圖的米商們於是紛紛轉移大米,設立秘密倉庫,囤積居奇,待米價暴漲之後再行拋出。翻開每天的報紙,頭版都是諸如此類的標題:“米價狂漲,市長攤牌”、“米價一致暴漲”、“7月漲風更形尖銳”。市民為搶購大米,有的膝骨跌碎,還有孕婦被軋傷,造成流產。在全國性的糧食投機狂潮中,國民黨政府是莊家,大小糧商則是炒家,而他們獲取暴利的最終代價,卻是江山易主。曆史上這類愚蠢的遊戲,被高智商的“精英”們一而再、再而三地玩著。他們未嚐沒有覺察到危險,卻欲罷不能,自蹈死路,正應了那句話:“上帝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1947年夏天,我與兩名同學卷入一場搶米風潮中,場麵可謂驚心動魄。那天下午,剛剛上完自習課,同學徐君和張君就過來告訴我:校門口斜對麵的巷子裏來了一群憲兵,準出事啦!我們三個“好事之徒”立刻溜出校門,直奔巷口。果見一卡車荷槍實彈、頭戴鋼盔的憲兵待在那裏,但不知為什麽,他們並沒有下來封鎖交通。老百姓仍可以進出巷口,隻是有些心驚膽戰。
不遠處傳來喧鬧之聲,裏邊應該有好戲可看!胖墩墩的徐君是領頭羊,膽子和力氣都大。他把胳膊一揮,我們就貼著卡車輪子蹩進巷口,又拐了兩個彎,終於見到期待中的沸騰場麵:上百饑民聚在一座高大的房屋前,正躍躍欲試、準備動手——據說這是一處秘密糧倉。
不一會兒,兩名壯漢扛來一根粗壯的圓木,眾人舉起,狠勁朝黑漆大門撞去。嘭——嘭——,每一聲巨響都伴隨著眾人的歡呼。我頓時被狂放的鬥爭熱情所充溢,仿佛又回到兩個多月前那場大遊行當中。再看四周,無論男女老少,都顯得亢奮異常,好似一群馬上就要見到財寶的盜墓賊。激動之餘,我竟不自量力地擠到前麵,想抱住圓木一起撞門。奈何個頭太小,剛踮起腳尖搭上圓木,整個身子差點飛了出去。
在連續的撞擊下,大門終於鬆開一道窄縫。有人拿小刀朝裏麵紮了一下,白花花的米粒頓時像珍珠泉似地噴湧而出!為首的捧起一把米,拋撒空中,人群立刻歡呼雀躍。這是個秘密糧庫已確定無疑,大門就是用裝滿大米的麻袋堵住的。大家勁頭十足,加快撞擊,門縫繼續擴大。最後,終於能夠把一個小瘦子塞進去掀翻米袋,把門打開。勝利了!兩個同學興奮地隨著人群湧入,但我沒有忘記巷口那群憲兵:一旦他們衝過來,我必須馬上逃跑,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於是我獨自走到不遠處的另一個巷口,一邊往糧倉這頭看熱鬧,一邊用餘光掃視著相反的方向。
然而沒過幾分鍾,便傳來喜訊:那一卡車憲兵開走了!這下人潮更加洶湧,饑民從四麵八方不斷趕來。我剛剛走到糧倉近前,就幾乎腳不沾地的被架進大門。裏麵早已亂成一鍋粥,不時有老人、婦女和孩子被撞倒,發出陣陣哭叫聲。人們來不及解開米袋,便用刀劃開一個口子,將空口袋接在底下,裝上大半袋米就往外撤。堆積如山的米袋在不斷減少,腳底下全是大米,感覺就像在沙灘上行走。天花板上掛著一條條扯斷的電線,有個壯漢想爬上糧垛,無意中碰到電線,一個跟頭就栽了下來。人群發出一陣驚呼,不約而同地後退一步,但轉瞬又開始瘋搶。
場麵異常混亂!我擔心在推擠中跌倒,就往米少的地方挪動,途中居然找到了徐君和張君,兩人正在起勁地往下拽米袋。我扯著嗓子衝他們喊:“這裏不能久呆!憲兵八成去搬救兵了,等會兒再殺回來,堵在門口誰也跑不掉!咱們又不搶米,出了事犯不著!”他倆一聽覺得有理,便和我一起往外擠。我們小心避開電線,爬到米袋上行走,轉過牆角,終於挨近大門。
這時有位健壯的大嫂蹲下身,想要背起沉重的一整袋大米。旁邊過來兩個二流子,借口幫忙,趁機在她的胸口和臀部摸了兩把。大嫂被人吃了豆腐,卻丟不下費力扛起的大米,隻得帶著哭腔罵了幾句。其中一個家夥順手掏出小刀,在米袋上劃了個大口子。米嘩嘩地流出來,兩人嘻皮笑臉地走開了。大嫂絕望之中把米袋丟下,坐在地上痛哭。我們見狀馬上過去幫忙,找隻麻袋把剩下的大米裝好,重新替她碼上肩,然後陪她一起出了大門。
事後從報紙上得知:我們離開不久,憲兵果真殺了個回馬槍,抓走十幾人,不過那個糧倉已經被搶得剩不下幾袋米了。
這一年真是多事之秋。到了11月初,在省城又發生震驚全國的“於子三事件”。於君是浙江大學的學生自治會主席,並非中共地下黨員,卻遭特務逮捕,在獄中被折磨而死。官方倉促布置了一個假現場,在被害人手中塞進玻璃碎片,向新聞界宣稱該生係畏罪自殺。由此,一場波及全國的“反壓迫、爭自由”的學生運動展開了。
當局為加強警力,在市民中組建了一支義警隊伍。浙大學生要上街遊行,他們就在校門口架設活動鐵絲網進行阻攔。義警不帶武器,不易使矛盾激化,但也很難讓學生們感到害怕。我和米潮的兩位夥伴曾多次看到雙方對峙的場麵:學生在鐵門裏高喊抗議口號,義警們則組成幾道人牆,麵無表情地在門外佇立著。浙大西側的圍牆矮,我們經常翻過去加入抗議的行列。盡管此舉仍帶有湊熱鬧的成份,但我確實已經變成了浙大學生的擁躉。在曆次反政府的行動中,衝鋒陷陣的總是大學生,而不是工人農民。他們為勞苦大眾去拚爭,但常常是孤軍奮戰,這激起了我強烈的同情心。
“於子三事件”後,浙大學生籌集資金成立了“於子三圖書室”,以誌紀念。我經常去那裏閱讀進步書刊,其中有不少來自香港,但也能見到解放區用粗劣紙張印的書。這裏像個民主沙龍,我經常能夠聽到大學生們討論時局問題。耳濡目染新思想,我心裏開始萌發對於光明未來的追求。】
2014-5-17
http://www.cuhk.edu.hk/ics/journal/articles/v58p259.pdf
於是中共外圍組織成員,沒有入黨。
致命傷是玻璃碎片,是否自殺則難以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