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能與28軍發生來往,完全是由於母親好事。與一般的孀居官太太不同,母親並未因為丈夫去世而遠離官場,反而更深地介入這個圈子。母親這樣做,一方麵為求安全,一方麵則是天性使然。她雖然一生敬愛父親,卻沒有沾染父親的厭世情緒。她對官場中的人和事始終保持一份特殊的熱情,而不能安分守己地過小市民的生活。從來到於潛的第一天起,母親便開始打造進入“上流社會”的交際平台——這就是我們的家。
我家坐北朝南,外麵有一條狹窄的明渠,水從山上流下來,可以洗菜洗衣。渠上鋪設三塊青石板,往裏走十幾步就到了大門。門外有個雞圈,門內則是一個小院,鵝卵石鋪地。院牆一人半高,東牆緊臨稅務所,西牆設花壇,旁邊開一小門,通往菜園。北牆上有兩扇黑漆大門,通往內院。
內院正北是廳堂,兩側是廂房,中間是天井。我隨母親住左廂房,右廂房則作客房出租。廳堂麵積很大,用木板隔成三間,中間做餐廳兼客廳,左邊做廚房,右邊做貯藏室。廳堂上麵還有一層樓,當間是過道,南北各有兩間臥室,大間由三個姐姐住,小間由兩個哥哥住。小間臥室的旁邊還有一間耳房,用做書房,裏麵有父親留下的部分書籍,如《紅樓夢》《三國演義》等。
這座老宅是母親從外公手中繼承下來的,她在這裏出生和長大,熟悉這裏的一磚一瓦。當年母親遠嫁他鄉,外公對她非常牽掛。他似乎有一種預感:女兒有朝一日還是要回來的。外婆去世那年,外公立下遺囑,把老宅留給女兒。兩年以後,他便撒手歸西。兩個兒子謹遵父命,家具擺設一樣沒動,並且雇人照看房產,隻等妹妹歸來。當時杭州失陷,日軍正在進攻天目山,形勢危峻。外公臨終前特地交待,不準母親回家奔喪。直到三年以後的今天,母親才帶著我們回到這座老宅。
老宅大雖大,不過年深日久,受白蟻損害相當嚴重,柱梁上有許多蟲眼,在樓板上一走動,就會發出吱嘎聲,但大家習以為常,並不在乎。母親請來木匠在圓梁上釘木板,變成了方梁,刷上油漆後煥然一新,然而起不到什麽加固作用。
可就是這樣一座老宅,卻為母親提供了一個活動舞台。回到家鄉不久,她就建立起廣泛的社交網絡,其中包括父親在於潛任職期間的同事,她年輕時結交的朋友,還有新認識的軍政官員。母親很少閑居家中,每天都要出門。上午頭件事就是帶著丫環去買菜,準備晚上招待客人。這座老宅的會所功能在母親手裏得到發揚光大,幾乎天天都有人到我家吃飯打牌,其中不少是浙西行署和28軍的官員。母親迎來送往,身上似乎有無窮的精力和使不完的神通。
母親的更大舞台則是於潛這座山城。她接觸的人很雜,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她都有一套應付的手段,但主要活動圈還是在上層社會。她結識每屆縣長和警察局長,到後來居然混到一個“縣婦女會長”的頭銜。父親的上司兼老友林樹藝,那時已由新昌縣長調任浙西行署秘書處處長,實權在握,自然也能給母親提供蔭蔽。
當年要在城裏打聽“煙師母”,可謂無人不曉。於潛縣有四位最有能耐的女地主,人送外號“四大金剛”,母親即位列其中。許多人誇母親不簡單,獨力支撐一個不小的家,讓6個孩子都上學,其中兩個兒子成了大學生,兩個女兒進了師範。事實上,三姐解放後也考入複旦大學,唯獨我落了個高中肄業,讓母親的“大滿貫”夢想落空。
俗話說,“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放在母親身上再恰當不過了。母親的外貌瞧上去比實際歲數要年輕:瓜子臉,潔白整齊的牙齒,其中一顆牙用黃金鑲邊而非全包;皮膚白皙,體態較豐腴;注意穿著打扮,定期請人來絞臉,梳發髻時要抹一層用特殊刨花泡的水;言談舉止多少帶有知識女性的氣韻,從而使她能夠超越普通的小市民。
母親喜歡拋頭露麵,也是為了支撐這個家。我那時還小,不知道為家事操心,現在回想起來,父親早早歸天,撂下這副重擔,真難為了母親。別的不說,光是七八張嘴的吃喝就夠對付的了。不到20畝地全租給農民,我也不曉得這些不動產在何處,隻知道每年一到收獲季節,儲藏室就得騰開,堆放交來的租,有多少說不上,不過全家一年的口糧還是不太夠。
送穀的農民並非結伴而來,每來一位母親都要留他吃頓便飯,他也會送上些土產品。母親態度溫和,農民交多交少,每年有個口頭契約,母親並不跟他們斤斤計較,因為論起來都是鄉裏鄉親。可她對“外人”有時卻挺摳門,我印象深的是買柴:當她在市場看中一擔柴,會讓山民挑回家過秤,每次她總要做些手腳,比如用新秤的秤杆掛老秤的砣,以此來沾點便宜。這大概是母親的小生意人本性。
除了農田穀租、山林木材、入夥販賣土特產之外,我家另有兩項收入來源,其一是房租,其二是設賭抽頭。
先說房租:除了右廂房長年出租,我家在城中還有一幢兩層樓租給縣地方銀行使用。這樓原本由大舅買來開店,沒想到剛布置整齊,日機便來轟炸於潛。樓雖然沒炸著,大舅卻嚇得夠嗆,於是決定搬到福建去。大舅媽是福建人,老想回娘家,這次總算如願以償。大舅一動窩,二舅也坐不住了。從小到大,他什麽都跟哥哥在一起。現在哥哥要走,他也不想呆了:隻要兄弟聯手,哪兒不能做生意?但是母親不願跟他們走,她對國軍挺有信心,覺得日本人打不進天目山;再說她剛從新昌搬回來,再折騰到福建去,實在沒有那份心力。
大舅走前處理資產,把這幢新樓以三折價錢盤給母親,讓母親揀了個大便宜。話說回來,於潛那會兒人心惶惶,富戶紛紛外逃,房價大跌,大舅想找個更好的買主也不容易。這樓將來真要挨了炸彈,那更是血本無歸。好歹賤賣給妹妹,也沒什麽可心疼的,就當臨行前送她最後一筆資助——從今兒起,一切都要靠她自己了。
日軍那時轟炸於潛,屬於“摟草打兔子”,其主要目標是禪源寺裏的浙西行署。等禪源寺給炸掉,飛機倒不怎麽來了。小市民就像小雞一樣膽小,卻又像小雞一樣健忘,眼前危險過去,依舊找食過生活,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母親待局勢平穩,便開始琢磨要把這樓租出去,沒想到銀行行長先找上門來。原來在那次轟炸中,縣銀行未能幸免,一直在找地方重建。它有個經理到我家玩牌,聽說母親剛到手一幢樓,回去就報告了行長。行長實地考察一番,感到很滿意,便登門拜訪,請求母親把樓出租給他,租金從優。母親也想結識行長,便做個順水人情,我家從此又多了一項收入來源。
至於設賭抽頭,則是我家的老本行。母親從小在牌桌邊長大,深諳此道,待廳堂收拾一新,她便開起業來。打牌這事也怪,要挑人挑地方,老聚在某處打牌,漸漸也會對這個地方產生感情。很快,以前的牌友紛紛歸隊,又招來一批新的達官貴人,有時在廳堂裏能擺四五桌。這些人不差錢,打牌是聯絡感情找樂子,順帶搜集點政商情報。在那個動亂年代,信息是很重要的。先知先覺者,不僅可以保全身家性命,甚至能夠大發橫財。母親敢於呆在於潛,“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也是因為有這樣一群人在身邊。她的賭場真要沒人來了,自己也該卷鋪蓋走人了。
作為東道主,我家能夠抽取可觀的頭錢。然而母親不喜歡被打牌攪亂生活,規定每晚隻能打到12點。來玩牌的不少是公職人員,到點收攤不影響第二天上班,所以太太們不會跑來鬧事,母親的生意得以長流水不斷線地搞下去,她在於潛的人脈也變得越來越深厚了。】
2013-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