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收拾完,從屋裏走出,看起來精神多了。衣服長短挺合適,裏麵襯上毛衣毛褲,也不顯得很晃蕩。腳下一雙黑皮鞋,油光鋥亮。她把頭發也梳了梳,臉上抹了點雪花膏(勞改廠外賓工作很周到),煥然一新,仿佛一下年輕了四五歲。隻是人太瘦,雙頰下陷,還是有點癆病相。
母親讓我倆看得渾身不自在:“怎麽了?這衣服不行啊?那我再到裏邊換回來。”
我忙說:“別!很好,很好,這才像個過年樣兒!”
我們在城裏找了一家比較像樣的飯館,要了個包間,點了幾樣特色菜,外加一壺黃酒。菜上來以後,我和大哥一齊舉杯,先向母親敬酒,祝她身體健康,新年快樂。母親眼裏含著淚,手裏哆嗦掉半杯酒,喝掉了剩下的半杯。多少年了,第一次有親人能跟她一起過個春節。她的子女雖多,卻各有各的生活軌道,不管有意還是無意,極少能夠與她相遇。絕大多數時候,她隻能在這個盛產火腿的小城裏,在一群拿著鞋底子和鞋幫子的老太太中間,慢慢耗盡她的餘生。曾經如此光彩照人的一個女人,先是失去了丈夫,現在又失去了孩子,就這樣一天天枯萎下去,毫無意義地枯萎下去。生命一旦失去意義,“活著”就變成人間最可怕的刑罰。
母親飯量很小,並且顯得十分拘謹,吃兩口就放下筷子。我把菜撥到她麵前的盤子裏,她一個勁推卻:“夠了夠了,我吃不多的!”我問她除夕怎麽過的,她說大家一起包餃子,這是每年的傳統節目,挺熱鬧,領導也會來看望。隻是初一過後,就得上班,大概是怕勞動改造耽擱太久,這群牛鬼蛇神又會顯出本相來。
母親問起我去北大荒的事,我說:“當兵的走南闖北是家常便飯,在揚州那個小城市呆了5年,感覺身上都要長毛,這回換個地方挺好。北大荒那地方其實也沒多艱苦,之前已經有鐵道兵進去建了點,條件蠻不錯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加上我們人多勢眾,十萬大軍還拿不下一塊黑土地?再過幾年,北大荒就會變成北大倉,我們這些轉業軍人就是新中國第一代農場工人,真正‘工農兵’三結合產生的優秀隊伍,開著聯合收割機收割一望無際的大豆、小麥和玉米……到那時我把你接過去跟我住,也讓你享幾天福。”
母親被我這一番話打動,眼裏充滿了期待,說話也利落起來:“那就別等將來了。我聽說北大荒有勞改農場,你到了以後幫我打聽打聽,看能不能調過去,反正都是勞改係統的,我不就從紹興調到了金華,再調到北大荒有什麽不行?我可以寫申請書,支援邊疆建設。那邊有事幹,我也能多立點功,爭取早日釋放。再說離你也近一點,互相照應一下多好!北大荒比這裏肯定寬敞多了,說不定我還能找塊地,養個花種個草什麽的……”
我意識到剛才劇本編過了頭,引得母親這一通信馬遊疆,趕緊叫她打住:“那地方現在還太冷,你過去吃不消,再等等吧。過兩年建設好了,我會把你辦過去。來,再喝一杯!”
大哥一直叼著煙卷,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們說話,此時也舉起酒杯來:“讓我們祝六順一帆風順,前途似錦!六順是革命陣營裏的,你要是出息了,我們也有出頭之日了!”
母親連連點頭:“是啊,是啊,都靠六順了!我在勞改廠也要好好表現,多立功,少拖你們的後腿。再過幾年就可以在一起了!”
真是一個幸福的話題!大家一飲而盡。
母親臉上漸漸有了酒精的色彩,目光流盼,嘴裏的話也多起來,好像白娘子喝了雄黃酒要開始顯形,與先前那副僵屍模樣判若兩人。說來說去,扯到我的終身大事上。我倒也不回避,把王露婷的情況介紹了一下,隻是隱去了訂婚一節。母親問長相如何,我說:“長得還可以,瞅著挺順眼。當然跟您是沒法比!”母親忍俊不禁:“小赤佬!開起老娘的玩笑來了!”不過眉宇間卻又流露出“於潛三枝花”的那份自傲。
聽說王露婷考上了大學,母親擔憂地說:“六順,你這就沒心眼了。你去北大荒,她到上海念大學,這兩股道能合在一起嗎?你當年讓你二哥打著罵著都不學習,咋會有勁頭幫她考大學?養隻雞不會下蛋,倒變成鳳凰飛了,這不是賠本生意嗎?”
我一聽不高興了:“媽,你怎麽這樣說話?小王不是個勢利的人,已經對我明確表態,大學畢業後也要去北大荒。現在不光‘好男兒誌在四方’,好女兒也誌在邊疆。新時代的青年,哪裏是你們這些舊社會的老人能夠理解的?”
幾句話把母親噎了回去。大哥見狀,又舉起杯來打圓場:“六順跟小王都是革命青年,革命感情能夠經得起革命考驗。祝你們革命征程攜手前進!”
杯酒落肚,大哥忽然問道:“對了,六順,你沒拿一張小王的照片讓我們看看?”母親一聽也來了精神:“是啊是啊,讓我也瞅瞅這未來的兒媳婦長什麽樣?”我擺擺手道:“照片信件都打到行李裏了。這回走得匆忙,來不及拆箱翻找。等以後吧,真成了你兒媳婦,見到活人豈不是更好?”
母親撇撇嘴:“我可不要等那麽久,你還是回去後給我寄張照片過來。兒子都快被弄走了,我還不知道她長什麽樣!”
大哥不覺莞爾,對我說:“你瞧咱媽,就這樣。閨女跟人跑了沒事,兒子娶個老婆進來,反而像有多大損失似的。”
母親不以為然道:“那是。閨女跟娘永遠一條心,跑到哪裏也忘不了娘。兒子最沒良心,娶了媳婦忘了娘。我把你們一個個拉扯大,容易嗎?我一寡婦人家……”
母親說到此處,捂住臉哭起來。我和大哥心下慘然,都起身過來安慰她。她卻哭得更厲害了,好像要把多年的淚水都在這一刻發泄出來,弄得我的袖子都濕了一截。
良久,母親才回複平靜,有些自責地說:“我這是怎麽了?跟你們過個年,怎麽還哭一場?”
我說:“正常,正常。這兒就像在家裏,想哭你就哭吧,哭完就好了。”
大哥最後一次舉杯,動情地說:“是啊,今天把該哭的都哭掉,一年的日子就好過了。毛主席說過:‘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讓我們一起來為光明的前途——幹杯!”】
2013-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