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屋,母親就要燒水。我把壺搶過去,到屋外接水。母親跟在後麵,注視著我的每個動作,最後總結道:“六順真成男子漢了!我這些年來老為你擔心,怕你闖禍受傷,原來都是多餘的。”我笑著說:“我怎能不長大呢!部隊跟學校不同,哪敢調皮搗蛋,闖不出什麽禍來的。”母親放心道:“當初你去參軍看來是對的。我那陣子老做噩夢,一會兒你掉到河裏了,一會兒你被狗咬了。前兩天我還夢見你生了病,伸著手喊我:‘媽媽,我不行了,我要死了!’臉還是你小時候的模樣,可憐極了。我醒來後難受了好久,雖然我知道那不會是真的。”
我心裏一陣酸楚:兒行千裏母擔憂,母行千裏兒不愁。這些年來,我又何曾惦記過她老人家?唯一一次夢見她,是在朝鮮老鄉家裏。當時我砸石頭把手弄破,化膿引起高燒,在生死一線的關頭,才夢見母親。將來我真要離開人世,最後見到的影像,八成還是母親。
水燒開了,我找杯子沏上茶——這茶應當是招待美國客人剩下的,上等龍井。我讓母親坐床上,她說她腰不好,要坐在椅子上靠著,於是我拉過另一把椅子坐她對麵,大哥則倚在被卷上吸煙。窗外陽光和煦,屋裏不用生火,也感覺暖洋洋的。江南的春天已經到了,不知千裏之外的北大荒又是什麽模樣?因為母親在,這陌生的房子頓時有了家的感覺。我走南闖北這麽多年,第一次醒悟:家就是母親。
我輕聲問母親:“你在勞改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母親點點頭:“還好。剛開始不太習慣,上下班就那麽大點的地方,比看守所自由不了多少。每天學政治,搞思想改造,知道一些國家大事,可是你們過的怎麽樣,我卻一點不了解。你大哥偶爾來封信,又寫得很短,我翻來倒去看十幾遍,想要發現一些看漏掉的事情,可是什麽也沒有。”
大哥在床上哼了一聲:“我敢寫什麽?每封信都會被檢查,比你看得仔細。我多寫點話,就會讓人覺得是在給你遞情報。你在勞改廠覺得沒什麽事了,我在外麵到現在麻煩還沒完。家裏不知被抄多少遍了,每個牆縫都扒拉過。我的日記、信件、照片、證件通通被抄走,裏麵有多少事情哇!光交待材料我就寫了100萬字,都能出本長篇小說了!就現在我還得每周去派出所報到,匯報情況:幹了些什麽事,有哪些人找過我。公安局對我的情況了如指掌,我要是遺漏了一些要點,他們馬上就會追問。我真不知道他們怎麽知道的,難道一天24小時監視我的行蹤?搞得我上街都覺得背後有人釘梢,不想成特務也成特務了!到後來我幹脆每天記日記,不論大事小事,一件不拉。每次上派出所,我就帶著日記本,逐條匯報。多少年我都想養成每天記日記的好習慣,這回倒真的養成了!”
大哥看看我,歎口氣接著說:“唉,我這老大夠倒楣的,什麽事都問到我頭上,好像我解放前沒幹別的,天天搞反革命活動。你們幾個小的遠走高飛了,無事一身輕,我呆在杭州這鬼地方,日子有多不好過,你們能知道嗎?媽媽能知道嗎?我在家裏,把你和老二那‘參軍光榮’的獎狀鑲在鏡框裏,掛在牆上,指望政府能知道我也是革命軍屬。可是沒用!媽媽的法力比你們倆大多了,那兩張護身符根本護不住我們一家!”大哥恨恨地說完,深吸一口煙,不言語了。
我對母親說:“你喝點茶吧,都涼了。”自己也端起茶杯來呷了一口。大哥這些年過得很艱難,簡直不是夾著尾巴做人,而是把腦袋四肢全縮進殼裏做烏龜。他本來繼承了父親憂鬱的性格,現在卻又顯示出母親的刻薄基因,當然這份刻薄他隻敢用在家人身上,對外人他是三腳踢不出一個屁來的。
母親確認大哥不會再發作了,才接著原先的話頭說:“在看守所裏我的胃搞壞了,夥食很不好,我又整宿睡不著覺,精神緊張,胃酸就多,把胃給燒壞了。到鞋廠半年後,進行體檢,發現我得了胃潰瘍,並且已經穿孔,馬上做手術。大夫說幸虧送來得及時,否則有生命危險。我在醫院裏躺了好些天,廠裏很關心我,天天有人來看望,叫我非常感動。我想我一個地主婆子,犯過那麽多罪,人民政府卻想方設法挽救我的生命,我難道不該洗心革麵,從新做人嗎?出院以後,我不再有對抗情緒,而是把鞋廠當成我的家。前年離開鞋廠時,我哭得可傷心了,老姐妹們也都哭了。我真的很想念她們。到這裏後,領導待我也不錯,重活累活都不讓我幹。我想我也得為廠裏做點啥貢獻才好。前一陣子,剛好有個活動,組織去小學進行憶苦思甜教育。教室裏一邊坐著貧下中農,一邊坐著我們這些地主富農。他們講完舊社會受過多少苦,我們就接著講當年怎麽欺壓他們。我講到逼死餘氏那段,小學生們就向我扔鉛筆尺子橡皮。不過林書記會後還是誇我講得好,是個活教材。後來又讓我到其他學校講了好幾次,一直到放寒假前才結束。通過這些活動,我認識到自己在舊社會確實害了太多人,現在隻能贖罪。一輩子贖不完,下輩子還要接著贖。”
我沒想到母親改造得這樣徹底,覺悟簡直比我還要高。我在部隊接受思想改造多少還有點投機心理,小資產階級劣根性一直沒有徹底根除,否則“反右”時也不會因為想要出風頭而被“引蛇出洞”。本來我還擔心母親在勞改廠壓力太大會想不開,現在看起來完全是杞人憂天。一定要記得給廠裏送塊匾!現在做匾的大概都收攤了,要等春節以後了。這事就托大哥辦,錢由我來出。
我看了看表,已經12點了,就對母親說:“咱們出去吃個飯吧,也算過個年。”大哥從床上欣然坐起,顯然已經受夠了母親的懺悔錄。
我從背包裏拿出一身衣服,遞給母親:“這是我在杭州給你買的,你穿上看看合不合身。大哥那兒還有一套毛衣毛褲,都是大嫂織的。過年了,該換新衣了,再說你這身工裝穿到飯館裏也太紮眼!”
母親哆裏哆嗦地把毛衣換上。還算合身,看來大嫂對母親現在的體型有所了解。母親瞧了瞧顏色,說:“是不是有點豔呀!”我說:“深紅色,豔什麽?大過年的喜興點不好嗎?老穿你那身藍,越看歲數越大。”“我歲數是大了,都奔六十了。”母親今年應該55歲,可看起來卻像65歲的人。
大哥又掏出一雙皮鞋來:“這也是給你買的,百貨店年前甩貨,我半價就拿下,質量還不錯。你在屋裏換衣服,我和六順到外麵抽煙去。”母親一個勁點頭。
大哥帶著我到院子裏,悶聲抽了半支煙,忽然說道:“你覺得她還像咱媽麽?”我一時無語,他接著道:“我真感到越來越陌生了。我的思想告訴我,這是我媽媽;我的感覺卻告訴我,這是另外一個人。”我搖搖頭:“唉,她能捱下來就不錯了,你還想讓她怎樣?”大哥說:“我也知道不該全都怨她,可她把我的生活全給毀了。我自己的曆史問題並不嚴重,早就向組織上交待清楚了。可她這個事情太要命,害得我沒法做人。解放前她到處鑽營,千方百計巴結官場中人,社會關係搞得極其複雜,真是剪不斷,理還亂;自己又沒有父親那份厚道,總是狐假虎威,最後得罪了貧下中農。現在人家在台上,你在台下,找誰說理去?做人做事都要積點德,給自己留條後路。”
我勸道:“你現在怨她又有什麽用?她也不知道會落到這步田地。你要是有先見之明,當年也不會參加三青團。到什麽山唱什麽歌,別再扯以前的陳芝麻爛穀子了。咱倆隻在這兒呆一天,讓媽高興點兒行不?”
大哥把煙頭扔到地上踩滅:“唉,我這命太不好了。真對不起你大嫂跟我一場,更對不起我那幾個丫頭!”】
2012-10-19
CCP 改造人有多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