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1951年8月被抓的。那天適逢周末,大哥正在床上午休,卻見三名公安推門而入,嚇了他一哆嗦:院門平常上鎖,怎麽悄沒聲地就闖進臥室裏來了?過後一想,應該是同院鄰居給開的門,公安抓人哪有不事先踩點的?
為首一人低聲喝問:“你母親在哪裏?”大哥條件反射地回答:“在—在—廚房—洗—洗—”公安不等他結巴完,轉身就到廚房抓人。大哥隻聽母親尖叫:“啊呀,啊呀,抓人啦,老大救我!”緊接著傳來洗衣盆被踢翻的聲音。大哥體若篩糠,掙紮著從床上坐起,連拖鞋都忘了穿,哆嗦著走出臥室。母親已被反擰雙臂,戴上手銬,押到院子當中。她佝僂著後背,夾在三個大漢中間,就像一隻瘦弱的小雞。發髻散亂,脖子上有一圈明顯的指印,當是公安怕她出聲給掐的。
為首那人轉過身來,對大哥說:“你跟我們走一趟,配合調查。”見大哥這副模樣,又補充道:“你去換身衣服再出來,我在門口等你。”或許是因為抓捕任務已經完成,他態度和緩了許多。大哥慌忙跑進裏屋找衣服,大嫂抱著兩個女兒坐在床上,驚恐不已。大哥邊穿邊道:“沒事的,沒事的。抓的是媽媽,不是我。我陪著去做調查,很快就能回來。莫擔心,莫擔心!”說完匆匆出門。
院子外麵停著一輛舊吉普,應該是當年從國軍手裏繳獲來的。十幾個閑人圍著看熱鬧,其中就有隔壁一家。那名公安站在路邊吸煙,見大哥過來,便招呼他坐到副駕位置,自己把煙掐了,坐到司機位置開車。母親則被另兩名公安嚴嚴實實地擠在後座上,動彈不得;雙手已從背後改換到前麵銬住,這樣能讓她坐得住。大哥從後視鏡裏看到母親,滿臉的恐懼和迷茫,不知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
到了公安局,母親在一張拘留單上簽字、按手印,然後被押往小車橋監獄。母親離開時,望了大哥一眼,那份乞盼和無助讓他一輩子都忘不掉。大哥則被留下來,接受訊問。聽了半天,他總算知道了案情。原來我家在於潛有片山林,是外公當年送給母親的陪嫁之一。母親很早就雇人在山上種樹,等我們從新昌搬來時,樹已經成材,每年砍伐一些,拉到外地去賣,成為一筆穩定的收入。為了怕人偷樹,母親雇了一個看林人,名叫文樹清,一家四口平時就住在山上。母親允許他在山林裏打獵,采摘草藥,每月還派人給他送些糧食。文樹清忠厚老實,恪盡職守,母親對他很信任,一直用了七八年。
後來便出了事。那回二哥放暑假,到山裏去玩,在文樹清家的後院裏發現一棵切割整齊的粗大杉樹,心中起疑。順著地上的拖痕,他在二十米外的林中發現了一堆被樹枝掩蓋的木材,數一數竟有二十多棵!二哥回家後馬上向母親報告了此事,母親大怒:文樹清隻負責看山,不負責砍樹,如今出現這一堆木頭,豈不是監守自盜?當下就要帶著大哥二哥去找他算賬。大哥有點害怕,說文樹清五大三粗,家裏又有獵槍,萬一翻了臉,我們仨哪裏是他的對手?母親一想有理,就去縣警察所找人。所長原是父親的部下,當然鼎力相助,親自帶領兩名警察,挎著槍,偕同前往。到了文家,人贓俱獲,文樹清無法抵賴,供認自己已經偷賣了三十多棵樹。母親恨得咬牙切齒,大罵文樹清忘恩負義,所長命令警察把他抓回牢裏關押。
第二天中午,文樹清的老婆餘氏領著兩個幼子來找母親,見了麵就撲通一聲跪下,直說丈夫不該偷樹,請太太饒過他。餘氏昨天帶著孩子從娘家回來,一宿也沒見丈夫,心中著慌,下山來找母親打聽下落,剛進縣城就聽說丈夫被警察抓走了。餘氏向母親哀告,說自己得了重病,治了大半年都好不了。兩個月前找到一位名醫診斷,開的方子裏有靈芝,非常昂貴,家裏根本買不起。文樹清無奈,開始打起樹的主意。她也苦勸過丈夫不要幹這種事,但到最後他還是把樹給砍了。
母親一聽,覺得不落忍,說有病為什麽不找她求助,而要幹這偷盜之事?一邊讓大哥去找警察所長,趕緊把人放了。文樹清昨晚在號子裏吊了大半宿,渾身癱軟走不動道兒。母親雇了兩輛車,把一家四口拉回去,又送了一些藥品給餘氏。文樹清自覺羞慚,身體康複以後辭了工,帶著老婆孩子離開山林。母親留不住他,便叫大哥送他一大包衣物,最後他也沒帶走。據說回去不久,餘氏就死掉了。
解放以後,文樹清起先並未舉報母親。但到土改複查的時候,這件事給捅了出來。他有個族叔粗通筆墨,替他寫了份材料,說母親一貫欺壓農民,當年帶著警察把他抓進牢房,並且逼死了他老婆,搞得他家破人亡。駐村工作組正在搜集典型材料,當即向縣公安局反映情況,要求抓捕“惡霸地主”。於是母親很快落網。
母親剛抓進去的時候,非常害怕,以為要被槍斃。審訊人員告訴她,我黨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檢舉有功,包弊有罪”,於是她就開始挖空心思地檢舉揭發。但她提供的線索要麽沒有價值,要麽根本抓不著人(已逃往台灣)。眼看一天天過去,自己卻立不了功,她越來越焦慮,整宿無法入睡,精神幾近崩潰。
就在這時,出現轉機。她有一個堂叔,名叫丁克誠,原先在上海做大買賣,十分有錢。據說有次朋友求他辦貨,他連訂金也沒收,找了一輛卡車把貨拉去。誰知那個朋友財迷心竅,不光把貨款吞了,連卡車也給賣掉,卷了錢逃之夭夭,害得司機徒步跑回。丁克誠自認倒黴,掏腰包賠了別人卡車,倒也沒有報案捉拿騙子。過了若幹年,他的銀行賬戶忽而轉來一筆巨款,匯款方卻素不相識。旋即收到一信,稱自己是當年騙他錢財的朋友,那時窮困潦倒,不得已出此下策。如今在南洋倒騰橡膠發了財,於是連本帶利一並歸還。雖則如此,畢竟心中有愧,此生不敢再相見,還望丁先生既往不咎。
丁克誠表麵是上海富商,暗地裏卻是軍統特務,抗戰期間替國民黨搜集情報,偷運軍火物資。到了1949年,他卻被中共地下黨爭取過來,為和平解放上海立下功勞。之後他被派往老家於潛,策劃那裏的國民黨殘部起義,在我家住過好一陣。母親跟他關係密切,曾經托他倒運過不少土特產,在他的商號裏還占有股份。眼下身陷囹圄,母親顧不得許多,於是把他也給“檢舉”了。母親覺得他這麽個大資本家,肯定罪行比自己嚴重,哪知人家是反水間諜,已經加入革命陣營了。她這麽一亂咬,倒把丁克誠咬上門來了。
母親一見丁克誠,嚇得直發抖——怎麽“說曹操、曹操就到”哇!丁克誠把審訊人員支走,和顏悅色地對她說:“侄女,實話告訴你,我是給政府辦事的。這次過來想要救你,但能不能救得了你,要看你的造化了。我跟你打聽一個人——譚世昌,你知道他的下落嗎?”
譚世昌與父親生前結拜為兄弟,是母親最重要的生意夥伴(10章)。母親的主要投資都是通過他去運作,每次都帶來豐厚的利潤,甚至讓人覺得譚在有意周濟我們家。丁克誠能與譚世昌結識,並且成為好友,正是由於母親牽線搭橋。譚一解放就銷聲匿跡了,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裏。母親這回供出不少人,唯獨沒有扯上譚伯伯。我想一則因為他是至交,母親不忍心加害於他;二則他也知道母親一大堆舊事,供出來對她未必有利。
如今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丁克誠點名要這個人。母親問:“譚世昌在鄉間口碑很好,沒有做過什麽壞事情,為什麽要抓他?”丁克誠說:“這不是你要關心的,你隻要告訴我他在哪裏就行了。”母親說譚世昌跑到上海女兒家去了。丁說已找過,一個人沒有。
母親又回想了半天,說:“兩個月前他外甥到杭州來辦事,順便過來看我,好像提到他住在嘉定的一個什麽‘周家莊’,或是‘趙家莊’。我當時沒太留意,記不清了。”
丁克誠一聽來了勁,兩眼放光:“你趕緊把他外甥的姓名地址告訴我。”說罷把桌上的紙筆推過來。
母親寫完交給丁克誠:“堂叔,我這算立功了嗎?政府會放我出去嗎?”
丁克誠把紙折好收起,笑了一下:“抓到人,你就立了功。”
於是母親天天在獄中祈禱,快把譚世昌抓住。
過了大半年,丁克誠終於再次露麵,帶給母親一個絕好消息:譚世昌不僅被抓捕歸案,而且已經槍斃!母親聽到這消息,差點昏厥過去。她怎麽也料不到譚世昌會被鎮壓。若說餘氏的死扯上她還屬牽強,譚世昌的死則實實在在和她有關了!
丁克誠對母親說:“你別看譚世昌平時吃齋念佛,其實壞著呢!上海當時有個地下黨員,就是他讓供給了日本人害死的。共產黨一直調查此案,到今天才把真凶抓獲。你說能饒得了他嗎?你這回大大地立了一功,政府已經告訴我,會對你進行寬大處理的。”
母親聽罷,心裏好受了一點:沒想到譚世昌是個漢奸,槍斃了也算罪有應得。又過了半年,母親終於從牢裏放了出來,送到紹興勞改鞋廠。說她這條命是譚世昌換來的,一點也不為過。
戲劇性的是,譚世昌一案在1980年代又給翻了出來。那時兩岸關係開始緩解,譚在台灣的家人很有地位,特向統戰部去信,說譚家有親屬被日寇殺害,譚世昌極端仇恨日本人,不可能去做漢奸。倒是丁克誠具備出賣共產黨的條件,軍統曾經懷疑他是雙麵間諜,既給國民黨做事,又給日本人做事。隻是因為日本很快投降,軍統的內部調查才不了了之。譚世昌一案的關鍵證據都是由丁克誠提供的,而丁很有可能在這個過程中嫁禍於人。
那時丁克誠已在政協擔任要職,整天忙於對台統戰工作,炙手可熱,譚家的控告自然起不了什麽作用。到奶奶去世時,這樁近半個世紀的無頭案,仍然沒有結論。】
2013-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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