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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141) 勞改廠

(2015-02-14 19:50:09) 下一個

【當天晚上,我和大哥在旅館住下。之前他已向勞改廠去信,請求看望母親。廠方回信表示歡迎,並說家屬探望有助於改造工作的進行。第二天一早,我們便去勞改廠,先到廠辦找到接待員,遞交了速中開的介紹信。為了辦事方便,我還特地換上了一身軍裝。接待員給我們倒了兩杯水,然後出去找領導。我倆在沙發上坐下,環顧四周,牆上全是錦旗和匾額,顯然這是個優秀單位。其中不少錦旗是家屬送的,感謝勞改廠讓自己的親人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我在心裏琢磨,是不是也該送麵錦旗,寫上點“舊社會把人變作鬼,新社會把鬼變作人”之類的話,或許更加“有助於”母親的改造。

接待員帶進來一位女領導,向我們引見道:“這是二車間書記,林美雲同誌。”林書記約莫45歲,中等個兒,體型偏瘦,穿一身灰色列寧裝。她態度友好,並沒有期待中的居高臨下,讓我心裏感覺溫暖。林書記在對麵坐下,向我們介紹了廠裏的基本情況:“這個廠由兩個分廠組成,一分廠是男職工,二分廠是女職工,位於不同的廠區,平時不發生來往,便於管理。我們這裏是二分廠,下麵有兩個車間。一車間搞紡織加工,使用機器設備,職工大都比較年輕;二車間是手工作業,分為製鞋、製襪和編織三個組,職工歲數比較大。”我注意到,林書記在談話中從來不提“勞改犯”,而一律稱為“職工”,仿佛這裏與普通工廠沒什麽區別。

母親以前在紹興勞改鞋廠幹過,於是分配到了製鞋組。她身體較弱,車間就給她安排點輕活,撿撿棉花布頭什麽的。林書記說她表現還可以,隻不過舊意識比較重,有時愛搬弄點小是非。這次我們能過年來看她,廠裏很照顧,給了她一天假,讓與家人團聚。我和大哥連連稱謝。

接下來林書記帶我們去二車間製鞋組。說是車間,其實與解放前的手工作坊沒什麽分別。一間大平房裏,三十多個中老年婦女分作四五堆,手中捏著錐子針線,正在和鞋底子鞋幫子較勁。母親拿著塊抹布,東抹抹,西蹭蹭,確實顯得比較輕鬆。林書記把她叫過來,告訴她今天不用幹活了,好好陪陪兒子吧。她雞啄米似地點頭鞠躬,這才轉過身來,仿佛第一次看到我,愣怔地說:“啊,六順,你來啦。你還、還好嗎?”說著眼淚就流了出來,手抓著我的胳膊哆嗦個不停。一屋子大媽都停下手中的活計,注視著我們。其中有一人衝我們揮揮手,我認出是謝伯母。有林書記在場,我不敢整出太大動靜,趕緊和大哥把母親帶離車間。

闊別八年,與母親這次相見,讓我深受震撼。她的相貌已發生極大變化:原先豐滿而有彈性的身體,現在變得幹癟萎縮,罩在最小號的藍色工裝裏麵,仍然感覺像副衣架;原先靈動顧盼的一雙眼睛,現在則顯得混濁呆滯,好像吃過藥的精神病人。腦子也變得有些遲鈍:原先說話聲音悅耳,語速很快,現在則絮絮叨叨,顛三倒四,完全失去了她那標誌性的爽利與自信。我心裏非常難過,知道她這些年受了很多苦,否則不會脫胎換骨成這副模樣。

在廠區我不敢顯露出來,隻能攬住她的肩頭,讓她挨著我一起走,大哥則在另一邊默默地抽煙。我參軍以後長高了許多,她現在隻夠得著我的胳肢窩,再也不是先前那個能夠嗬護我的母親了!她邊走邊用手絹擦眼淚,來到一棵大樹下,終於抑製不住,抱住我痛哭起來。父親去世那年,她也這樣摟著我哭過,隻不過那時我在她懷裏,現在卻是她在我懷裏。她的身體變得如此單薄,我都不敢使勁摟她,隻能輕輕拍她的後背,哽咽道:“別難過,別難過,媽媽,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良久她才緩過勁來,抬起頭望著我說:“六順,你都長得這麽高、這麽大了!在我腦子裏,你還那麽小、那麽小呢!”說著用手在眼前比劃了一下。我笑了起來:“哪兒能呢?我參軍的時候,個頭已經超過你了。你腦子裏裝的,應該是初中時候的我吧!”她也笑了:“我是老糊塗了。你走得太久,我都記不起你離開時的模樣了。越是近的事情,現在忘得越快,越是遠的東西,反而忘不掉。”我想起自己看過的心理學教科書,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選擇性記憶”——忘掉的都是痛苦,留下的都是歡樂。

母親哭過一場,平靜多了,於是我們邊走邊聊。她從兜裏掏出一把鑰匙,說謝伯母在工廠外麵租有民房,這次特地借給我們用。我感到很詫異,勞改人員還能租房子?她說不是自己住,而是招待客人。原來謝安仕跑去香港,一直下落不明;但謝伯母還有個堂叔,曾在國民政府做高官,到台灣後沒多久,便退休移居美國。他屬於元老級人物,雖已賦閑當寓公,仍有不少門生在國民黨擔任要職。統戰部想要拉攏他,便通過特殊渠道找上門。那人十分謹慎,沒有對中共的橄欖枝直接做出回應,卻漫不經心地問及謝伯母的下落。

勞改廠這邊得到指令,迅即做出反應,讓謝伯母寫了一封信給他,說自己得到人民政府寬大處理,目前衣食無憂,生活有保障,盼望堂叔早日歸來相聚。堂叔並未輕信,上月派侄孫從美國經新加坡、香港,輾轉來到大陸,請求與謝伯母相見。勞改廠為謝伯母租了房子,布置一新,用以接待來人。謝伯母忠實完成了組織上交待的任務,向侄子介紹了祖國的巨大變化,並帶著他參觀了勞改工廠(當然是樣板車間和樣板宿舍),謁拜了祖墳,遊覽了雙龍洞,臨別還送他兩隻上等金華火腿,一隻自己享用,一隻捎給老人。這次接待工作完成得不錯,目前隻等對方反應。倘若真有效果,謝伯母脫離苦海已經為時不遠了。

這件事的某些細節是若幹年以後才知道的,不過母親當時已確信謝伯母交上了好運,因此豔羨不已:若是九叔能想起自己來,她或許也會有出頭之日。大哥馬上向她嚴肅指出:“你這就屬於‘落後思想’,廠裏要是知道,你日子又好過不了。對勞動改造不能存有僥幸心理,要知道自己作為剝削階級,在舊社會是犯過罪的。如今政府讓你自食其力,從寄生者變成勞動者,應該感恩才對,哪兒能想入非非呢?九叔是替反動政府賣命的,我們與他劃清界線都來不及,怎麽還敢巴望他把自己給撈出來?”我覺得大哥雖然有些嚴厲,但道理是對的,於是也勸母親老實改造,她隻好收起這個危險的話題。

這時已到那座民房跟前,母親掏出鑰匙,把門打開。裏麵一間臥室,一間廚房。地方不大,但是窗明幾淨,被褥嶄新。廁所在門外,用起來也挺方便。由於當初不知美國來人的確切抵達日期,勞改廠便把這房子租下3個月。現在還剩一個月租期,廠裏並沒有“人一走茶就涼”、把鑰匙收回,而允許謝伯母周末到這裏來住。對一個“勞改犯”來說,這已經是莫大的榮幸。】

2013-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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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煙鬥狼 回複 悄悄話 說的是。暴民政治往往比獨裁政治還要可怕。
木火 回複 悄悄話 可能在勞改廠還是因禍得福, 要是留在老家,文革的時候也許免不了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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