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病入膏肓之際,經濟狀況也日趨困頓。他的月薪為180元,原本是相當優裕的。但“七七事變”之後,中日全麵開戰,國民政府財政拮據,他的工資40%改用國債抵,隻發60%的現金,這一下叫他捉襟見肘了。其時他除了養活一家老小8口,還要兼顧溫嶺的母親大人及前妻子女,此外更要供養兩個從家鄉帶出的侄兒上學。這兩人與大哥二哥年齡相當,都是大爺爺的孫子。盡管大爺爺當年待我家極為刻毒,父親卻依然恪守孝道,對兩位侄兒視同己出。他們從小在我家長大,一起吃住,後來又和大哥二哥同赴外縣讀書。
父親對後輩教育極為重視,這二人屬於“族中才俊”,所以被父親挑中,帶在身邊。自己的長子元如因不成器,反而丟棄老家,導致元如終生務農,一事無成。其實元如並不壞,無論父親如何打罵,他對父親總有份依戀之情,倘能多得到一些父愛,相信他也不會那樣孟浪行事。
兩位侄兒,長者名叫“景天”,幼者名叫“景瀾”。當時景天已經工作,景瀾卻得了肺病,休學回老家,讓父親心急如焚。父親唯一能指望的人,隻有在國外當領事的九叔。九叔行前,曾與父親立有契約:每季匯來500元,周濟全家老小及侄兒上學。不料九叔信誓旦旦,走了以後卻不能足數匯款。父親沒奈何,隻得抱病向他央求,並主動將款額減少200元,請他盡快匯來救急:
“九弟青鑒:八月十三日、九月十四日、九月二十七日所發三次航快及匯款百元均已收到。弟處境艱難,兄非不知,前書以五百元告急者,半為己半為家耳。兄一方受戰事影響月俸減半,一方受母親譴責勢難坐視,不得已向弟催促,還望於陰曆年內續匯二百元,以應急需,是為至要!夫妻之間偶有爭執,事所恒有,何必介懷,致受精神上之痛苦。兄目下之病狀,不增劇亦不減輕。近服魚肝油精及參燕等補品,自覺無功效之可言。總之,此病羈身,苟能帶病延年與弟再謀一麵,為大幸耳。
“瀾侄肄業寧高,本年兩期學費東借西湊,勉強維持,誰知入校未久即患肺病,現在休學回家,擬作長期休養。有誌青年驟生斯疾,至為悲痛!兄當初用意,原將天、瀾兩侄供至初中或高中畢業,轉入職業學校或薦送各機關辦事,使其自謀生活,此兄曆年來培植子侄所抱之苦衷也。現天侄在嵊縣會計室,雖有三十元之月薪,而瀾侄行將畢業乃因病休學,致功虧一簣。”
這封家書寫於1938年12月,是父親留下來的唯一手跡。其景況之淒苦,躍然紙上,雖隔70年,讀之依然痛徹心腑。不過此信含有若幹隱語,外人輕易看不出來。九叔那時在海外拿著美鈔薪水,收入可觀,這500元錢對他並不是多大負擔。父親所謂“弟處境艱難”,乃另有所指。九叔雖有才學,但做人不檢點。他從中央大學畢業不久,即娶南京某銀行行長的女兒吳玉銀為妻。這吳玉銀相貌平平,兼“皮肉橫長”,父親看後不喜,但九叔已令她未婚先孕,隻好娶進門來。
吳父其實也不滿意這樁婚事。他的大女婿為空軍少校,風光時尚,令他倍感榮耀;而九叔則是一介白丁,雖然麵皮光鮮,在吳父眼中不過一個公子哥兒。如今和女兒生米煮成熟飯,讓他不得不認這個女婿,卻無法消除他內心的厭惡。沒想到九叔官運亨通,隻用數年便做到A國總領事,令吳父大跌眼鏡。九叔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如今揚眉吐氣,對老丈人自然倨傲不恭,甚至當麵譏誚他開的是“冥國銀行”,氣得老頭回家差點吐血。
吳玉銀有個妹妹叫吳玉琪,生得美貌異常,被吳父視作掌上明珠。她大學畢業後一時無事,便跑到A國去找姐姐、姐夫。不料玩了一個多月回家,肚子卻慢慢大了起來,在吳父逼問之下,終於招認和姐夫有了私情。吳父又驚又怒,卻不敢聲張,讓她和大學男友迅即結婚,以遮家醜。對方還算仗義,願戴這頂綠帽子,吳父也免了親家的彩禮,最後皆大歡喜。然而吳父自此對九叔恨之入骨,終生再不見他一麵。
吳玉銀倒是“失之東籬,收之桑榆”。她原先對丈夫逆來順受,如今抓了他這個短,開始翻身做主人,令他交出財政大權。九叔機關算盡,此時一籌莫展,若敢說個“不”字,夫人便將醜事昭示天下,斷送他的大好前程。從這以後,九叔的銀行戶頭就交由夫人控製。她爸爸是開銀行的,這方麵的本事她自然不缺。吳玉銀憎屋及烏,凡九叔族中事務,能推則推,能拖則拖。父親最近索要的500元錢,她磨蹭了三個月才匯出100元。九叔稍一抱怨,她就更加“皮肉橫長”了。父親情知九叔在夫人麵前直不起腰來,卻也無可奈何,隻能勸慰道:“夫妻之間偶有爭執,事所恒有,何必介懷,致受精神上之痛苦。”其實哪裏是“偶有爭執”,簡直是“仇深似海”!
父親含辛茹苦,把九叔送入仕途,沒成想到頭來還是指望不上,隻能仰天長歎。幸虧他自己討了個好老婆,百般計畫,總算把這個家庭維持住。在父親遁入空門之際,母親開始展現她那王熙鳳一般的理財本領。她利用父親的人脈關係,把娘家帶來的私房錢入股商號,將山貨、藥材之類的土特產倒騰到杭州、上海去,賺得相當豐厚的利潤,用於貼補家用。
我在新昌的童年依舊陽光燦爛,隻因母親還在勉力支撐著一切。】
2013-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