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弓沒有回頭箭。決心書一貼,也不用再打什麽小算盤了,當即給婷婷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我為形勢所迫,無法堅守陣地,進軍北大荒是黨的號召,我已向政委保證要服從命令聽指揮。她回信倒顯得格外冷靜,說事已至此,不必瞻前顧後,將來她畢業一定會去北大荒,隻要兩個人能在一起,就是天塌下來也不怕。這幾句話讓我感到無比欣慰。
激情歸激情,現實歸現實。要說我那時的思想活動,真是一言難盡。首先,我不可能留下,這已是確定無疑的事。那就去北大荒吧,我不是總想到一個陌生環境開始新的生活嗎?遙遠的北國荒原應該是理想去處。“反右”之前,我已對揚州慵懶的市井生活感到乏味,尤其不願進入王家的小市民圈子。我很早就讀過蘇聯小說《遠離莫斯科的地方》和《勇敢》,非常喜愛。尤其是後一本,寫一群共青團員去遠東拓荒的生活,極富浪漫主義色彩,對我很有吸引力。但是現在的景況已不可同日而語,我背上了“中右”的十字架,隻能走“開發北大荒”這座獨木橋,哪還談得上什麽浪漫主義,倒真有點充軍發配的感覺!
近日的馬路新聞更使我的消極情緒抬頭:全校138名幹部編製人員,最後隻有不到三分之一發往北大荒。5位校級領導,除政委留部隊外,均轉業到繁花似錦的江南名城南京和杭州,其中一位還因為怕去南京而焦慮不安呢!營級幹部中有兩人犯過錯誤,被罰流放;其餘則一半留部隊,一半轉業到南京和揚州。連排幹部嘛,兵分三路:政治條件好,且運動中沒出問題的留部隊;政治條件稍差,但運動中沒出問題的就地轉業,由專區統一分配到各縣文教部門;餘下的40多名倒黴蛋(其中受過重量級、次重量級批判的就有18名),當仁不讓地從那些率先貼出決心書的領導和骨幹分子手中,把“上山下鄉”的旗幟接了過來。
至於400多名學員,大多是工農出身的連排長,從前方戰鬥部隊抽下來學文化,本來就含有被精簡的意思,這次基本上是連鍋端,統統發往北大荒。
全校幾百號人就這樣分流,各有各的歸宿,其中的酸甜苦辣隻有自己清楚。我們並非生活在真空,對自身價值的判斷經常需要通過跟別人比較才能認定。留部隊的,因為有那麽多人去了北大荒而產生優越感;去北大荒的,因為有那麽多出身不好或在“反右”中受過批判的,於是就連政治條件不錯的人也妄自菲薄起來。總之,在“上山下鄉”的行列中,大家左顧右盼,最後都不約而同地產生了一種“彼此彼此、都是部隊淘汰貨”的感喟!
謝禮常則堅持到底,成了全校唯一不寫決心書的人。他平時性格怪僻,孤芳自賞,被領導認為是思想複雜的人物。在鳴放中,他城府很深,基本上不發言,也不寫批判別人的大字報。進入整改以後,他勉強貼了幾張大字報,提了點雞毛蒜皮的意見,卻沒有任何把柄可抓。領導動員他寫決心書,他則反複強調家裏有困難,決心書貼出來也是假的,是欺騙組織的行為。領導拿他沒辦法,隻好發動群眾來砸這顆硬核桃。可老謝心理素質極好,在大字報的重重包圍中,他照樣睡他的覺,絲毫不打亂原有的作息製度。到最後果然不出其所料,能動員的都動員走了,去北大荒的也不差他一個,於是組織上安排他留在揚州地區的江都縣中學任教。這場拉鋸戰較量下來,終於是他贏了。不過他的後半生並不稱心如意,特別是在婚姻上。為他留下來立下汗馬功勞的老婆,不久便因乳腺癌而去世。他在當地又找了個續弦,卻過不到一起,幾十年來貌合神離。我在90年代初見到他時,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氣功的研究與實踐上,似乎已看破紅塵。
汪大愚則屬於另一個極端。從“鳴放”到“反右”,他都出盡了風頭,是一顆正在躥起的新星,將來在部隊前途無量。他帶頭貼決心書的時候,沒幾個人覺得他會被選中去北大荒,這隻不過是一場政治表演罷了。沒想到,最後去北大荒的名單上還真有他。據說,組織上那時已經安排他到軍部從事宣傳工作,可他非要去北大荒,甚至找軍首長說情。最後領導被他的真誠和執著所打動,改變了原先的分配方案,使他成為“上山下鄉”名單上的第一人。
這件事讓我對汪大愚刮目相看,同時也讓我獲得了某種心理平衡:他在運動中的表現比我“強”太多了,到頭來卻跟我走同一條路,我還有什麽話可說呢?
此外,葉林楓也要去北大荒。他雖在“反右”當中謹小慎微,但之前在“肅反”運動中已有舊案,難獲組織信任,所以順理成章地加入了我們的“北伐大軍”。老葉倒是恬然自安,說一直很向往北大荒那“天蒼蒼野茫茫”的景色,比江南這“小橋流水人家”要有味道多了。我則因為能有這樣一位好友結伴同行,終於消卻了放逐塞外的淒涼意。】
2013-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