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5月20日,星期一。速中召開骨幹分子例會,主持會議的不是校長,而是政委。校長由於整日勞累,痔瘡又犯了,坐都坐不住,隻好送往軍區醫院動手術,此後一個月再未露麵。
政委在會上說:“速中整風搞得有聲有色,得到了軍首長的表揚,我們要再接再厲,掀起運動新高潮。目前的形勢發展可謂‘一日千裏’,看看《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和《文匯報》吧,裏麵對於黨風的批評有多麽尖銳!與社會上的大鳴大放相比,部隊機關院校的步子還是慢了一些。速中鳴放仍由骨幹分子在唱主角,其他教職員工以旁觀者居多,這個局麵要盡快改變。要知道,不少同誌嘴上不吭聲,心裏未必對黨沒有意見。他不說出來,黨怎麽會知道他有意見,又怎麽改進工作中的缺點錯誤?毛主席說過:‘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整風運動要紮實深入,必須進行全民動員。你們作為骨幹分子,不光要自己帶頭鳴放,並且要發動普通群眾進行鳴放。大家共同努力,才能拆掉‘官僚主義、主觀主義、宗派主義’這三堵牆。”
會後蔡處長又把我叫去,讓我動員葉林楓鳴放:“小煙,政委在會上已經說過,速中整風要發動更多群眾參與進來。我覺得‘肅反運動’是個不錯的題目,你可以好好琢磨琢磨。報上刊登的鳴放意見中,有不少是針對肅反運動去的。肅反原本隻是批胡風,後來打擊麵搞得越來越大,整了一幫不相幹的人,現在有必要進行反思。葉林楓在肅反時受到過衝擊,對這場運動當然會有意見。我本指望他能主動鳴放,誰知他像個蔫茄子似地一言不發,看來還是心裏有顧慮。我知道你平常和他關係不錯,不妨做做他的思想工作,讓他站出來放放炮。速中當時搞肅反也比較激烈,差點鬧出人命,所以選這個題目做文章,可以說是緊跟形勢、有的放矢。”
葉林楓被我從朝鮮撈出來以後,就和我成了莫逆之交。他對我是有求必應,王露婷的數理化全都給他包了。葉林楓精通業務,工作非常努力,受到學員的普遍好評。領導對他也很器重,半年就把他提拔為數學教研組組長。與在洪溪那會兒相比,葉林楓變得更加隨和,沒有了孤芳自賞的架子,與工農出身的學員相處得十分融洽。但他從不談論政治,就算平時聊天也回避敏感話題。整風開始以後,葉林楓在小組討論中除了念念報刊文章之外,實在沒有給大家留下什麽特別印象。
從蔡處長那裏領命之後,下午我就在小組會上發言,批評肅反運動有過激之處,不擺事實講道理,錯整了一批無辜同誌,這是主觀主義和宗派主義的作祟結果。我講完之後,另有兩名骨幹分子站起來“敲邊鼓”。然而自始至終,葉林楓都無動於衷地坐在那裏,好像我們討論的話題與他絲毫無關。
我知道葉林楓的心態,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是被運動整怕了。晚飯後我找他談心,他似乎早有思想準備,提議到速中北邊不遠處的一片柳林去。在路上我就開導他:“老葉,你在業務上沒的說,可在政治上一直挺灰。肅反那件事,其實原單位也知道把你給冤枉了,但從來沒有出具過明確的政治結論,所以速中大部分人都以為你有什麽曆史汙點。你自己也不站出來申辯,隻知道夾著尾巴做人,這有多麽窩囊!整風以來,政治空氣已經發生變化。原先不敢說的話,現在可以說了。我今天在小組會上表態,就是希望你能站出來鳴放,一方麵幫助黨改正缺點錯誤,一方麵也洗刷自己的清白。肅反是不能完全否定的,但運動中整錯了人,當然應該平反。我給你透個底吧,這是蔡處長專門交待給我的任務。組織上已經開始考慮你的問題,你自己也要主動點才好。解決了這個政治包袱,將來你在部隊的發展自然是一帆風順,前途不可限量。”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柳林。在夕陽的餘暉中,柳枝呈現出絢麗的金黃色。我們的身影細長細長,沿著小徑伸向柳林深處。葉林楓看著美景,幽幽地對我說:“小煙,你覺得這一切很真實嗎?太美的事物,總是讓我懷疑它的真實性。你知道,我是個‘過來人’,領教過運動的殘酷,早就看破紅塵了。平反不平反的,我一點都不感興趣,隻希望遠離政治,平平安安地度過餘生。我倒是比較擔心你。你對運動過於投入,說話毫無顧忌,沒有一點戒心。也許是旁觀者清,我覺得這場運動越來越難收場了。報上的不少言論已經非常出格,遠遠超出了‘批評’的範疇,而是在赤裸裸地攻擊共產黨。假如按照‘批胡風’的標準,這些人早就夠得上逮捕法辦的了。讓我感到困惑的是,為什麽共產黨到現在還不動手?怎會有這麽大的耐心?連我都有點忍不住了……”說到這裏,他自己也樂了:“你瞧我,操的哪門子心,我就是一個看戲的!”
我不覺心中有氣:誠心誠意地說了半天,這老兄竟然“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過我還是盡力開導他:“老葉,你這個人幹嘛這樣灰暗?革命運動中誰不會受點委屈,你遭了一回罪,就對黨失去了信心,讓人怎麽看你?讓人怎麽幫你?想想那些老前輩吧,他們經曆了多少磨難,卻對黨忠心耿耿,不離不棄。這就叫‘革命境界’!一個人不能太關注自己的恩怨得失,應該站得高一些,看得遠一些,心胸也就自然寬闊了。”
老葉抬起頭看我,樹葉的光影照在他臉上,給我一種飄忽不定的感覺。他歎了一口氣道:“小煙,我今天的話可能已經說多了,不過在速中我隻有你一個朋友,所以也無所謂了。你比我要小七八歲,參軍以來一路順風,沒受過什麽挫折,所以我不指望你能完全理解我。我當年也曾壯誌淩雲,期望像保爾那樣在革命熔爐裏百煉成鋼。可是現實世界比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肅反一來,昔日的戰友和同誌就變得像敵人那樣冷酷無情,沒有任何情義可言,讓我非常寒心。我是個受過舊式教育的人,骨子裏還是崇尚‘忠義’的。我從不拋棄戰友,從不背叛同誌,因為我相信我的戰友和同誌也會這樣對我。我從沒想到,有一天我的這些兄弟會翻臉不認人,這種震驚和傷心是你無法體會的!我吊在那棵大樹上的時候,我對‘革命友情’的信心就隨著雨水一點一點流失了。從那以後,我隻能降低自己的思想境界:我不害人,別人也別來害我。我努力工作,憑本事吃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
葉林楓把話說到這份上,讓我也無法可想。哀莫大於心死。我和他雖在一個單位工作,卻是兩條道上的人。“道不同不相與謀”,這大概是千真萬確的了。】
201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