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安靈苑時,已近下午兩點。弟弟的幾個同學表示不吃飯了,把我倆拉到社區附近的“新疆大盤雞店”,便開車回家睡覺。他們和弟弟從小廝混,感情很深,這兩天跑前跑後操辦喪事,著實累得夠嗆。
上午11點追悼會結束後,弟妹就陪著賓客來這家大盤雞店吃飯;清月則由陳師傅開車送回家,給媽媽做飯。等我和弟弟到飯店時,賓客們已經基本吃完,正借著酒興侃大山,其中最能侃的當屬我的高中班主任謝俊老師。謝乃一傳奇人物,曾幹過驚天動地的事,隻是因為過於乍眼,暫且不表。多年過去,他已經嚴重發福,頭發也基本全白,但舉手投足仍有股威猛氣勢。我當他的“得意門生”時,就覺得他不像老師,而像個江湖大佬,現在則更有點教父模樣。他和老煙完全是兩類人,卻彼此相惜,有很深的交情。這些年來他一直蟄居在家,少與外人相見。但老煙的去世,還是讓他大受震動,所以專門過來送行。我向謝老師敬了一杯酒,他對我說:“你爸是有大才的人。他和我一樣,一生不得誌。你一定要把他的文稿整理出來,替他了卻一樁心願——別忘了我的話,我可等著看呢!”我唯唯加諾諾,心中暗想:他要是見到自己這個黑幫形象在書中出現,該會作何反應?
敬完一圈酒,我挨著弟弟坐下。弟弟另一邊坐著陳師傅,臉膛依舊是黑黑的,看不出喝了多少酒。弟弟跟他聊了片刻,忽然轉身對我說:“哥哥,陳師傅說他是你同班同學!”我驚得目瞪口呆,差點把碗掉在地上。陳師傅笑咪咪地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怔怔地盯了他半晌,方才鬥膽回答:“你是,江林吧?”他哈哈大笑:“還算不錯,到底想起來了!” “唉呀!”我羞愧難當,趕忙道歉:“我怎麽早沒認出來?光顧著給我爸磕頭了,沒想到旁邊站的會是你!”
陳江林是我的小學兼中學同學。早先他在班上並不出眾,初中進入青春期後,卻突然爆發出體育潛能。他中長跑非常厲害,屢破子校紀錄,並且在市中學運動會上進過前三名。江林膚色較深,外號“黑蛋”,其實人長得十分帥氣,頗得女生青睞。他性格沉穩謙和,略微有些靦腆,不喜歡出風頭。老煙那時是我們的班主任,他欣賞“靜若處子、動如脫兔”的學生,便把江林提拔為班長。江林沒有讓老煙失望,把全班帶得井井有條,顯示出良好的組織能力。可惜他學習成績一般,自覺考不上大學,初中畢業後就去了技校,從此我再未見過他。
二十多年過去,江林的體型發生很大變化,以前是“猿臂狼腰”,現在則成了“虎背熊腰”。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粗獷,全無少年時代的稚嫩。隻有臉膛黝黑依舊,笑起來仍然帶著一股善良寬厚。看著眼前這個人,我真是百感交集。昔日的同窗好友,如今竟然變成老煙亡靈的引路人!如果不是弟弟說破,“陳師傅”今天是否還能與我相認?
酒席已近終了,我無暇與江林多談,便告訴他改日再聚。他客氣一下,與我握手道別。回家後我越想此事,心裏越不是滋味。我少年得誌,16歲便金榜題名,遠走高飛。那些留在故鄉的同學,從此便淡出我的世界。我性格中有冷血成份,從不刻意結交朋友,覺得人生在世,一切隨緣。誰想陪我走,我也不拒絕;誰想離開我,我也不挽留。然而,老煙的去世,卻讓我體驗到一種從未經曆的情感。昨天傍晚,先後來了三位同學吊唁。其中有兩位和我交談了半天,我都搞不清他們是爸爸的哪屆學生。他們離開時非要隨禮不可,我和弟弟就逼他們在本子上登記,以便日後還情。他們寫下名字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他們都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同班同學。他們本已湮沒在我塵封的記憶中,卻因為老煙的離去,再一次走進我的生命。
而江林的事情,幾乎讓我無地自容。在我極度悲痛的那一刻,他的聲音仿佛來自上天,給了我指引,給了我安全,給了我溫暖,我卻壓根不知道他是我的同學!我決定要請他們幾人吃頓飯,以表謝意。我給江林打電話,他一再說不用客氣。我又給另一個同學夏誌峰打電話(他是當時我唯一能夠認出來的同學),請他幫忙聯係。誌峰負責社區供暖,那兩天正忙得不可開交,但我過完“頭七”就得走,所以請他務必成全,最好定在明天(禮拜天)。誌峰問了一圈,回話說仨人有空,唯有江林要出車。我知江林臉皮薄,十有八九是托辭,改日單請他也罷,有幾個先聚幾個再說。
到了禮拜天晚上,誌峰卻因為暖氣主管爆裂,一直加班搶修,從6點半拖到9點半才算完。他感到很抱歉,來電話說:“煙鬥你就別請了,大家都是同學,別這麽客氣!”我心裏非常難過,卻又無可奈何。我不能再勉強他們了!他們來到我家,隻是因為和老煙有師生之情,而不是和我有同學之誼。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我和他們的人生軌跡,已經不可能再次重合。
2010-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