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我風塵仆仆地趕回家。一到樓下,便看見兩棵大樹間六七個花圈,倚靠在一根晾曬被子用的鐵絲上。花圈自然都是送給老煙的,其中一隻寫有我和清月、然然的名字。看來喪事已經開始在辦了。上得樓來,客廳裏擠滿了人,基本上都是陌生麵孔。弟弟趕緊給我一一介紹,他們都是子校和離退處的同誌。我們倆誰也沒有經曆過這種事,如何操辦全得聽他們的。
媽媽在裏屋,形容憔悴,但比我想象的要好,至少還能站來跟我打招呼。這大半年來,媽媽拖著病軀,一趟趟地給爸爸送湯送飯,送換洗衣服。她自己有膀胱癌,每月都得做灌注治療,走路時間一長小腹就痛。最近媽媽操勞過度,又得上了肩周炎,右胳膊抬不起來,穿衣服都費勁。我真不知道她是怎麽熬過來的!老煙就像一隻麻雀,平常蹦蹦跳跳挺精神,但是不能關在籠子裏養,一旦失去自由就活不了。媽媽身上卻帶著中國女人特有的韌勁,隻要還能動彈,就會任勞任怨地履行自己的家庭職責。我知道,媽媽能夠不離不棄地照顧爸爸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靠的完全不是愛情,而是同情和友情。這種義氣在男人中間也不多見。老煙對媽媽是很感愧疚的,因為他根本無以回報。他能做的隻是早點結束自己的生命,讓媽媽得到解脫。
弟弟讓我選一張爸爸生前的照片,製作遺像。我在老煙的電腦裏找了半天,找到一張2007年冬天在廣運潭拍的照片。老煙頭戴鴨舌帽、身挎背包,精神矍鑠地站在一株大樹旁,背後是無盡的皚皚白雪,幾枝臘梅從一側探出頭來,黃嫩的花苞嬌豔欲滴,讓人感到春天的氣息。這張照片是弟弟拍的,畫麵質量非常好,洗出來後加上鏡框和黑紗,供在客廳餐桌上。媽媽看到它,老覺得爸爸還沒走,有時從旁邊經過,還會轉身叫他。
老煙的遺體當晚就送到殯儀館去了,我本想在醫院見他最後一麵,握握他的手,摸摸他的臉,竟也未能如願。逢單出殯是這裏的規矩,去世當日算一天,所以老煙明天就可以出殯了。我們也不想再拖,畢竟大家都已心力交瘁,還是送亡者早點上路罷。清月比較機靈,沒聽我的話坐火車,下午3點就飛抵鹹陽機場。隻是周末西安大堵車,她折騰到7點才到家,渾身都快散了架。
由於訃告已經貼出,不斷有老煙生前的同事、學生和朋友來吊喪。每人在他麵前焚三柱香,鞠三個躬。我和弟弟肅立兩旁,鞠躬還禮,然後坐下陪來客說話。如此這般,折騰到晚上9點才算完。清月到廚房做了點麵條,大家也沒什麽胃口吃飯。
我家在西安屬於外鄉人,許多習俗都拎不清。弟弟很細心,問好了出殯之前需要守靈,確保爸爸麵前的香火不斷,蠟燭長明。於是當晚大家輪流值班,上半宿弟弟和弟妹在廳裏守靈,我和清月陪著媽媽在裏屋大床上睡覺。睡到淩晨3點多鍾,清月把我推醒換班。我坐在老煙遺像麵前,哈欠連天,困倦至極,心中感激他真會踩點,選在晚上10:45離開。他要是過了12點再走,我們就得多守一宿靈。
第二天早上9點,出殯開始。離退處派了個黑黑的、長得挺壯實的司機陳師傅來做司儀,引導我們按照當地規矩送老煙啟程。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程序是“摔盆”,據說這是先秦時期流傳下來的習俗。供桌前擺放著一隻黑乎乎的瓦盆,陳師傅到來之前,我們已經在裏麵燒了一摞紙。等會兒單聽他一聲招呼,作為長子的我就要端著這隻髒兮兮的瓦盆,走出樓門後在第一個路口把它摔碎。“摔得越碎越好!”陳師傅如是說。這種荒誕不經的禮儀讓我感到幾分滑稽,卻又感到幾分緊張:“誰知瓦盆的質地如何,要是摔不碎該咋辦?”
這時陳師傅用低沉的男中音對著爸爸的遺像說:“煙老師,我們要走了。孝子下跪,給老父親磕三個頭!”老煙活著的時候,我從沒有給他磕過頭,所以很不習慣。第一個頭磕下去,我還在想怎麽摔盆的事。但第二個頭磕下去時,我意識到父親真的要走了,一股悲愴在我體內突然爆發,淚水奪眶而出。第三個頭磕下去時,我已經被痛苦完全淹沒,放聲大哭。
我端著瓦盆,在淚眼朦朧中搖搖晃晃地跟著陳師傅下樓。周圍的人和物都退縮到幕後,天地間隻剩下我一人,像個離家出走的孩子踽踽獨行,一路抽泣。這時隻聽一聲大吼:“孝子摔盆!”我把瓦盆高高舉過頭頂,朝路麵奮力摔去。瓦盆摔得粉碎,宣告老煙與陽世的徹底離別。在這決絕的碎裂聲中,我仿佛聽到遠古先民們對著蒼天黃土發出的最後哭號。
2010-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