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蔡處長辦公室回來,已是晚上10點,室友都上床睡覺了。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在燈下揮筆作文——《勇於幹預生活,同官僚主義做鬥爭》,內中寫道:
“劉世吾的可怕,在於他對革命事業的冷漠。當他發現黨章國法所不能容忍的行為,他卻加以容忍,不聞不問,聽之任之,完全采取一種官僚主義的態度。他的工作經驗沒有帶來工作成效,反倒造就了一種世故圓滑。這樣的幹部在黨內並不是少數。他們高高在上,不關心群眾疾苦,一副官老爺的派頭。遇到困難問題,不是積極解決,而是因循拖延;遇到不良現象,不是堅決鬥爭,而是明哲保身。他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是革命事業的蛀蟲。與劉青山、張子善這樣的大貪官相比,劉世吾可能算不了什麽。但正因為‘算不了什麽’,所以不容易被揪出來。最危險的進攻,往往來自革命陣營內部。千千萬萬個這樣的蛀蟲,夜以繼日地啃噬著社會主義事業的大堤,其危害遠比劉張為甚。
“在《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中,劉世吾被描寫成一位有著豐富工作經驗的老同誌。這一形象很有代表性,說明官僚主義分子的成長過程是一個蛻變過程。劉世吾也曾年青過,也曾像林震那樣充滿革命熱情。但是歲月銷蝕了他的革命熱情,安逸舒適的生活磨去了他的個性和棱角。劉世吾的口頭禪是:‘就那麽回事,’這句話生動表現了他得過且過的官僚作風。他脫離了人民群眾,不再有革命信仰,成了一具行屍走肉。這個蛻變過程是有典型意義的。隻要我們注意觀察,便不難在身邊找到這樣的幹部,他們都是程度不同的劉世吾。
“劉世吾們經常要求別人‘加強思想改造’,其實最應該改造的首先是他們自己。他們的所作所為使共產黨蒙羞,因為黨是由黨員組成的,人民群眾是通過個別黨員來認識我們的黨。並非所有黨員都是由特殊材料做成的,如果他們把自己當做‘天生的革命者’,不注重個人修養,他們也會和普通人一樣經不起各種誘惑,逐漸墮落。共產黨若不清理門戶,任由這些蛀蟲繁殖,那麽黨就會變質,走到人民的對立麵。
“共產黨是一個偉大的黨,她具有強大的自我清潔能力,這就是‘批評與自我批評’。此次開門整風,以反‘官僚主義’為首,充分體現了黨中央的高瞻遠矚。我們革命群眾,尤其是青年同誌,應該像林震那樣‘積極幹預生活’,揭露周圍的官僚主義現象,幫助黨完成整風。相信經過這次運動,共產黨會更加健康純潔,更加戰無不勝,她一定能夠帶領中國人民走向繁榮富強!”
一氣嗬成!我來回讀了兩遍,感到很滿意。無論在高度還是深度上,我都相信這篇文章的打擊力。這兩年我也算韜光養晦,刻意收斂鋒芒,然而我不可能一直這樣蟄伏下去。我有才學抱負,渴望成功,隻要給我一個機會,我就能夠脫穎而出。現在機會終於來了,我豈能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回居然是蔡處長來動員我,而他本人正是一個小官僚:寡學少術,思想僵化,政治上隻知逢迎跟風。說實話,我第一次讀到劉世吾時,腦中浮現的便是蔡處長那副尊容,隻不過他比劉世吾要乏味得多。他不懂業務,教條死板,特別討厭教員在課堂上自由發揮,生怕他們說點出格的話。他不知道講課也是一門藝術,也需要有個性。我自己就曾經被他批評過兩回,所以內心對此人頗為鄙視。隻不過政委開導之後,我把注意力放在自我改造方麵,一年來對他多了幾分謙恭尊敬,關係這才慢慢融洽起來。
我明白,蔡處長動員我站出來鳴放,不是出於對我的些許好感,而是想撈取點政治業績。不過他的追求與我的追求並不矛盾。我正需要一個展現才華的窗口,他送上門來,我當然卻之不恭了。話說回來,這篇文章並非應時之作,而是有感而發。朝戰結束以後,部隊閑著沒事幹,官僚化的習氣越來越重。我在文中雖未明言,實際上是有所指的。蔡處長就經常教育我們要“加強思想改造”,好像隻有他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我相信他看到此處不會感覺很舒服,但“大禮不辭小讓”,你讓我寫得犀利,我也就顧不了那麽多了。
稿子完成,胸中磊塊頓消。我又找來筆墨紙張,連夜謄抄,淩晨2點終於完成了這篇超級大字報,趁興貼到辦公大樓外麵的宣傳欄上。回來的路上,我腳步輕快,涼風徐徐吹來,驅走了困倦,令人心曠神怡。多麽迷人的夜色啊!靜謐的校園被一片銀輝所浸潤,蟲聲啁唧,流螢浮動。校園中心的噴水池這時已不再喧騰,清徹的水麵映出嫋娜的柳絲倒影。林蔭道枝葉繁茂交錯,色澤濃重,皎潔的月光如水銀瀉地,在鵝卵石上投下點點滑動的光斑。這時我的內心油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溫柔感,好似嬰兒躺在搖籃裏接受慈母的撫愛。這種溫柔感在夜色中變得越來越濃重,它充溢了我的心房,把我的整個身軀緊裹起來。
啊,戰鬥的生活是多麽美好!
回望矗立的大樓,百餘扇窗戶隻剩下二樓東側的兩扇,還在透出明亮的燈光。我知道政委辦公室就在這個位置。湖蘭色布簾後麵人影幢幢,看來常委們還在開會。對這些焚膏繼晷的指揮員們,我不由得肅然起敬!】
2010-0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