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開例會時,我把昨晚的戰果向鄭幹事作了匯報。他十分滿意:
“這一仗打得很漂亮,搞審查就得政策攻心,軟硬兼施。現在我們可以滿足老郭的要求,給他三天時間寫交代材料——有張有弛,文武之道嘛!小煙,我準備派你個新任務,把你借調到第4組去,那兒正有塊硬骨頭要啃。老郭這個山頭已經攻克,以後他的事情你不必過問了。下午你就過來,先熟悉材料。”
“看誰的材料?”
“陳洪謙,訓練處教務幹事。你了解他吧?”
我搖搖頭:“不大了解。他從軍部宣傳處調來比較晚,平時不愛說話,我很少跟他打交道。”
“沒有關係,下午看過檔案就清楚了。”
我大吃一驚:鄭幹事竟然讓我看陳洪謙的檔案!檔案是一個人的第二生命,一般人豈能接觸?我一不是黨員,二不是人事幹部,怎會有這種特權?組織上對我也太器重了!從鄭幹事辦公室出來時,我真有一種誠惶誠恐的感覺。自從入黨問題被擱置,我曾一度在政治上心灰意冷,埋頭鑽研業務,對政工幹部敬而遠之。沒想到“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兩年的業務學習竟使我的政治批判能力突飛猛進,在運動中重新獲得領導的垂青。看來個人奮鬥與政治前途並不衝突,隻要自己有本事,黨永遠不會忘記你。
下午,鄭幹事向我和另外一名骨幹分子介紹了老陳的基本情況:
“陳洪謙的老家在浙閩交界處的沙埕。解放前,他在鎮辦小學當教導主任時,曾與7名教員集體參加國民黨。1948年他去台灣謀生,次年6月沙埕解放,不久他返回家鄉,很快就參了軍。
“各級組織為了弄清陳洪謙這段可疑曆史,內查外調,跑了6個省,凡是可能找到線索的地方都去了——當然最需要去的台灣卻沒法去。
“入伍後他表現積極,如果沒有這段經曆,把他視為忠於黨的事業的好同誌是確信無疑的。正因為存在曆史疑點,他的全部表現就可能有完全不同的解釋。所以,盡快弄清他這段曆史,是組織的要求。這次肅反運動是偉大的群眾運動,我們要借此機會查個水落石出。你們先把他的檔案看一下,咱們再作分析,製訂出第一階段的攻堅方案。”
我倆被領進旁邊一個小套間裏坐下,麵前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紙袋,看得出老陳的材料有很多。打開檔案袋,抽出一張又一張證言材料,上麵蓋滿大小圖章或手印;還有數不清的本人交代,字跡工整,用語斟酌,內容重複,篇幅冗長,真可謂不勝其細也不勝其煩。我帶著法官在審判犯人時的肅穆表情,將材料一頁頁地翻過去,撫摸紙麵,好像觸碰到本人的心跳。
陳洪謙早年喪父,弟妹眾多。1948年,老母在貧病交加中死去,求醫問藥,負債累累,他自稱到台灣去純粹是經濟原因。家鄉和台灣島遙遙相望,不時有漁船自由往來,為他這一行動提供了方便。至於重返大陸的思想動機,他在交代中說得再明白不過了:“我對腐敗的國民黨政府早已不抱希望,加上讀了進步書刊,接受了民主思想,認為隻有共產黨才能拯救中國。”
檔案材料中有許多圓形公章,表明組織上已為他做了多次調查取證,但仍無最終結論。鄭力事後也交了底:領導掌握的情況就檔案袋裏那些,能否有進展,全靠大夥兒使勁了。組織上希望借這次運動的東風,依靠群眾力量,對陳洪謙進行嚴格審查,看看能否找出新疑點,打開新缺口。
我首次參加第4組的活動時,眾人都對我刮目相看,我自己也意氣風發。不過我很快就發現這個組沒勁:組長林富田過於沉穩,組員從無大動作。我雖被視作骨幹,但並沒有頭銜,不像在第3組時可以獨擋一麵。陳洪謙的專案搞了半個月,仍然一無所獲,組員明顯厭戰。
群情激昂時,還是老一套:罰站,大聲喝斥,有如唱戲一般。老陳卻從不胡說,翻來複去都是檔案裏的材料,一點新鮮貨色也沒有。這家夥嘴很笨,嘮嘮叨叨沒完沒了,讓人聽得昏昏欲睡。後來幾乎成了條件反射,隻要他一開口,不出五分鍾我就開始眼皮打架,隻好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鄭幹事每晚召開骨幹會,查找疑點,布置攻心戰,甚至允許訛他,比如說“根據我們掌握的材料”,或是“最近有人來信揭發你”等等,但用在老陳身上通通無濟於事。他說話雖然顛三倒四,可是絕無破綻。無論怎麽嚇他、哄他,他都是那副老實巴交、蔫了巴唧的德性,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審來審去,最後也沒能審出個所以然來。
直到今天,我都覺得:陳洪謙要麽是個大忠大愚之人,要麽是個大奸大滑之徒。】
2009-0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