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終於到了目的地。我打聽到師司令部的所在地,一名軍人將我領進一座地主老宅。跨進高高的門檻,是個不大的庭院,平整的青石板鋪地,中央放著兩張八仙桌,兩位首長正在打乒乓球。我的調令被遞給其中一位戴深度近視鏡的中年人,他叫宋一民,宣傳科長,是我的頂頭上司。宋科長放下球拍,對我說:“現在師首長都出去開會了,隻留下參謀長主持日常工作,他本來就是初中文化,所以你的工作以後再研究,先在司令部辦公室待下,當幹教吧。”他隨即喊來一人:“李強,給你調來個同行——小煙。”宋科長為我接上頭,又繼續打球了。
李強是司令部的幹部文化教員,福建人,身材瘦弱,牙齒和手指都被煙熏黃了。他待人熱情,馬上接過我的背包,把我領到他的臥室,又找來門板支了一張床。晚上,他向我介紹司令部的情況,說在上級機關當幹教,比下基層單位當文教舒服多了,每周隻安排兩個下午的文化課,內容淺近,用不著備課。可是我的心情卻跟他不一樣,頭上那頂“師以上幹部文化教員”的桂冠還舍不得摘下來。從李強的話中我感到:這裏的師級幹部文化程度比較高,用不著我培訓。又想起宋科長的態度,似乎也沒把我的到來當回事。一路上我躊躇滿誌,準備在部隊大幹一番,現在卻好似熱臉貼上了冷屁股,著實無趣。
另一點讓我不舒服的是機關生活的自由散漫。頭次走進司令部大門就碰上兩位領導打乒乓球,旁邊還站了不少參謀幹事觀戰,這可是辦公時間啊!堂堂一個師部都如此,團、營、連部的散漫可想而知。李強向我解釋道:“這裏跟你在南京的大單位不一樣,現在是軍事訓練結束後的休整階段,所以生活閑散。一旦訓練開始,各工作組紛紛下連隊,機關裏就見不到幾個人了。”看來他已經習慣,而我卻不能適應。
平淡無聊的機關生活中,唯一的刺激就是看槍斃人。刑場設在海灘上,行刑前必先遊街示眾。這類場麵我看過多次,現在隻記錄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次:
那是初冬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司令部大院閑坐。忽聞鑼聲,立即往青石板街奔去,街道兩邊已站滿圍觀的群眾。迎麵押過來一行5人,老中青搭檔。為首的是前縣參議長,幹瘦小老頭,穿藍綢棉襖,褲管用絲帶紮緊,步履蹣跚。中間三位並排行走,垂頭喪氣,看樣子是地主。最後一位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土匪首領,長得人高馬大,著一襲黑布衫。他雖被反翦雙手,卻目中無人,高視闊步,引得不少觀眾嘖嘖稱奇。因其過於囂張,押解排長手持駁殼槍,喝斥匪首低頭,但他並不理睬。排長怒容滿麵,用槍把重重敲擊他的腦袋,頓時流出一注殷紅的鮮血。可匪首滿不在乎,步姿絲毫未變,排長沒有再打第二下。
為了搶占製高點,我提前奔向海灘,終於在一條翻修的木船上找到立足之地。過了一會兒,死囚犯被押到海灘,距我大約30米遠。海灘濕軟難行,縣參議長步履維艱,被兩名戰士架著胳膊拖行。到達指定地點,死囚們麵朝大海,排成一列。天空陰鬱,冰冷的潮水緩緩舔食著海灘。兩名戰士一鬆手,參議長竟全身撲倒在地,臉龐埋入泥水之中。也許怕他提前窒息而死,執刑戰士迅速舉槍射擊,槍膛冒出一縷青煙。接著又傳來幾下沉悶的槍聲,三個地主委頓倒地。最後隻有那個土匪首領還站著——士兵們似乎不想讓他先死,有意在刑前嚇唬嚇唬他。不料他居然轉過身來,兩眼看著舉槍瞄準的戰士。那戰士猝不及防,一槍打偏,匪首笑了起來。排長見狀,馬上拎著手槍趕過去,逼近他的頭部開了一槍。匪首往前踉蹌了幾步,終於倒下。
行刑結束後,觀眾都朝海灘湧去,看那幾具屍體。我跑得很快,竄到了前頭。幾位家屬正哭哭啼啼地準備收屍。由於打的多是開花彈,除了土匪外,個個腦漿塗地,黃色中摻有血紅色,顱骨已經破裂,塌陷下去的頭皮還粘連著,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回去聽老兵講,子彈開不開花由執刑者掌握,出於仇恨,要使囚犯腦漿塗地,隻需將子彈頭在頭發上蹭幾下即可。
機關中的工農幹部需要學文化,知識分子則要學軍事。有一次,我們十幾人聚集在過廳內,聽一位參謀講手榴彈的構造。他一邊講,一邊演示,用小手指套進弦線頂端的鐵圈中,手榴彈就懸在下麵,還不時上下抖幾下。大家看得心驚肉跳,但個個卻裝出沉著冷靜的樣子。事後才明白,他是在跟我們開玩笑:裏麵的引信早就取出來了。
聽完課,要進行實彈演習。我們被領到河灘邊,藏在土堤後麵,隻等一聲令下,就使勁往河中扔手榴彈。我最擔心弦掛得太牢,甩不出去又帶回來,那可要了命!好在軍事教員現身說法,消除了大家的思想顧慮。最後我表現得還不錯,順利地將手榴彈扔了出去。】
2008-0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