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參軍後頭幾年的新兵生活,十分符合“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延安作風。這種生活簡單機械、朝氣蓬勃,非常適合“許三多”那樣的工農子弟;對於一向無所事事、想入非非的老煙來說,則無疑是一副疏肝理肺強心健脾的良藥。
【學習生活單調而枯燥,但我追求進步心切,總的感覺還好。出操、聽報告、討論發言、勞動,我爭當積極分子,經常受到表揚。我們過的是一種純度很高的集體生活。早晨軍號一響,立即起床,年輕人本有貪睡的習慣,現在必須徹底改掉。臥室分兩間,正副班長各帶6名學員打地鋪。冬季天亮得晚,遇上停電,那就熱鬧了。摸黑穿鞋穿衣,套上別人的行頭是家常便飯。為了節省時間,我們總愛坐在地鋪上穿棉褲,順便就打綁腿。粗心的人有時將褲子穿反了,站起來一提,才發現大門開在屁股上,但已來不及糾正,隻好先請別人幫著係上皮帶,急衝衝地奔向操場,下操後一幫人跟在後麵起哄。
操練的科目無非是立正、稍息、齊步走、正步走、跪下、臥倒,以及在行進中的各種轉法。區隊長(狼注:此處的“區”應指校園內的不同分區)都是渡江前入伍的老兵,半文盲,主持操練是他們的任務,當然還有平時的生活管理和思想教育。操練時以班為單位,每天周而複始,就是這幾個動作,其單調乏味令人難以忍受。可我從預科到本科共一年半,每天早上在操場上都幹這些事兒,竟然也慢慢習慣了。要說有什麽收獲,那就是多少改變了小布爾喬亞自由散漫的習性。
政治學習的內容是《社會發展史》,從猿變人開始講,主題是勞動創造世界,剝削可恥。接著講五種社會形態,重點放在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學習方式是上大課,聽啟發報告,然後聯係實際進行討論。在學習室裏,卸下一扇門,用磚頭碼成四條腿,門板往上一擱,就是一張長方桌。討論時,副班長坐在桌前主持,普通學員三麵靠牆坐在小板凳上。在班內,我被視為理解力和表達力較強的學員,即“學習骨幹”。
我的這種政治積極性似乎很早就露出了苗頭。剛參軍那會兒,部隊駐紮在蘇州滄浪亭,有天早晨,我和一道參軍的同學胡林看見一位新來的隊員,戴著金邊眼鏡,洗臉時塗了不少香皂,洗淨後又朝臉上抹雪花膏。我倆對此看不順眼,認為是資產階級大少爺作風,於是就跑去向指導員作了匯報。沒想到指導員反應冷淡,雖然表揚我們的政治積極性高,卻又說長期以來養成的習慣不可能一下子就改造過來,抹雪花膏的事,領導不提倡,但也無法明令禁止。我倆感到困惑,因為那時成天批判地主和資產階級的享樂腐化思想,一個革命者理應具有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雪花膏之類,顯而易見是剝削階級的奢侈品,將它帶進革命隊伍裏,指導員為什麽聽之任之呢?
在軍大期間,我結合學習,向外發過兩篇稿子,寫的都是思想改造的心得體會。一篇寄給《進步青年》;另一篇參加《文匯報》征文,有2000多字,發表時占了一塊不小的版麵,從浪費糧食談到小資產階級缺乏工農感情,故而必須進行脫胎換骨的改造。我特意取了個筆名叫“曲辰”,兩個字合而為一,就是“農”(繁體),以示與工農結合的決心。不久,報社寄來了9萬元稿費(那時我們每月津貼為1200元)。我異常興奮,馬上到軍人服務社買了一支大號黑杆金星鋼筆。這種筆相當於今天的派克筆,一般人哪會下如此本錢?正巧大隊的教導員也在那裏,看我有點抽瘋,便問我想幹什麽,我如實相告。教導員很驚訝,說我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能耐,一定要爭取當一名革命作家。我聽後也躊躇滿誌起來,各個方麵都力爭上遊。
政治學習固然是我的強項,但在勞動方麵我也從不示弱。那時正開展建校勞動,自己動手修廁所、鋪路、築花壇,用的材料就是從古城牆拆下的青磚,一塊足有30多斤。我們從半裏開外背回來,排長要統計每人的勞動量。那時的南京城牆保存得相當完好,而我們則成了解放後第一批古跡破壞者。
另一次勞動是修築通往機場的鐵路。1950年春夏之交,國民黨飛機活動猖獗,多次空襲上海、廣州、福州等城市。在南京,我們趴在窗台上就能看見高射炮對敵機射擊的壯觀場麵。敵機飛得很高,看不見,我們光能聽到連續發射炮彈時的聲響。射向高空的炮彈未擊中目標,自行爆炸後在湛藍的天幕綴上朵朵白花。我們從未見過被擊落的敵機,後來得知,這不是高射炮部隊沒本領,而是為了組成綿密的火網,不讓敵機下來擲炸彈。
我們修的這條鐵路就是為了接運蘇聯支援的戰鬥機部件,送往飛機工廠組裝。上級說這是周總理下的命令,必須限期完成。每天我們由大卡車拉往工地,工地上見不到什麽機械,我們基本上都是手工勞動。為了趕進度,我們采用的方法是歇人不閑工具,組織三個梯隊,一上陣就猛幹,10分鍾後撤下來,第二梯隊立即接著幹。工程進展很快,隻要打上白線的地段,馬上就有施工隊伍進去。這次勞動我們隻幹了一周就結束了,因為在南京的軍事單位太多,上級盡可能讓人人都參加。政府組織這次勞動並非為了省錢,隻是為了縮短工期,所以該付的工錢不少一分。我們吃得很好,頓頓都是葷菜,勞動完後還到市內的大浴室去洗澡。這本是美事,但我並不滿意。我一直盼望像保爾·柯察金那樣,經受一次艱苦的考驗,可在現實中卻怎麽也碰不上。】
我在中學時代,看過電影《青春萬歲》,它是根據王蒙19歲寫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女主角楊薔雲在新年晚會上朗誦的詩句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
讓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
和幸福的瓔珞,
編織你們……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快樂地向前,
多沉重的擔子我不會發軟,
多嚴峻的戰鬥我不會丟臉……
這幾句詩,十分生動地反映出新中國第一代年青人的精神風貌。這是一群沒有受過任何傷害的年青人,他們的眼像嬰兒般純淨,他們的心像水晶般透明。他們精神抖擻、朝氣蓬勃,自以為是未來的主人翁,要用最美的色彩畫出最美的圖畫。我在少年時代,曾經有一段時間,深深迷戀於他們身上的革命浪漫主義,恨自己晚生了幾十年,不能與他們為伍,隻能過一種平凡庸俗的小市民生活。
有時我想,要是老煙的生命永遠定格在這一刻,該有多麽好!
2008-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