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成學校的校長叫田其光,胖乎乎的,人很和善,但能力不強,全盤業務工作均由教務主任張林生負責。張是蘇北人,渡江前入伍,高中文化,本應吃得開,但他身上有股文人傲氣,加之在蘇北根據地當區長時被捕過,曆史上有疑點,所以提升不快,隻是連級幹部。他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用的是鋒芒畢露的“革命體”。
張主任入伍前當過教師,對教學工作抓得有板有眼。記得我頭次上講台,有些緊張,生怕學員提問,而成年學員的一大特點就是愛提問,何況他們年齡大級別高,對我這個“小先生”並無多少敬畏。當時有幾個學員連續發問,害得我差點當眾出醜。不過我很快就適應了,努力把課講得生動,讓學員愛聽。張主任搜集到大家的反映,對我的工作評價不錯,很快就提拔我當教員組長。我至今保存著一本立三等功的《功勞證》,頒發時間為1951年9月1日。立功事跡寫了3條:一、工作積極負責,思想穩定;二、教學上能主動鑽研;三、自學好,並能幫助別人。
1951年底,西南軍區文化教員祁建華發明“速成識字法”,號稱30天內可讓一個目不識丁的文盲認識3000個字。部隊的“文化大進軍”驟然升溫,祁建華本人也被尊奉為“掃盲大師”、“當代倉頡”,其影響由軍內擴大到軍外,掀起了建國以後第一次“掃盲熱”,聲勢不亞於時下的“瘋狂英語”。據我一輩子的教學經驗,語言學習著實不容易,所以在任何時代,“速成”都隻是誘人的噱頭。“大撥哄”的群眾運動,能夠在短期內營造出宗教式的學習狂熱,以及“無往而不勝”的豪情鬥誌,但神話終究是神話,其真實效果與廣告詞相比總要大打折扣。
由於推行“速成識字法”,我校學員猛增。為解決師資短缺,師政治部決定把師文工隊調來支援,我麾下的人馬驟然增加到80名。部隊慣例:每天早晚點名兩次,除查人數外,主要是講評和布置工作。這任務由我來主持,校長和教務主任很少出麵。自文工隊來後,每次我點名時,下麵站著黑壓壓一片,很有些聲勢。人一多,要辦的事自然就多,我一下子變得很忙很重要,不時有人來請示工作,領導也常叫我去布置任務。文工隊有不少姿色不錯的姑娘,小夥子都願意在她們麵前露臉,我自然也是心情愉快,勁頭十足。
這次文化進軍總的來說幹得不錯,我的能力得到很大提高。張主任對我放手使用,我也沒讓他失望。闊別40多年後,上世紀90年代我曾到無錫拜訪這位於我有知遇之恩的伯樂。其時已是滿頭白發的他,噙著淚水與我在家徹夜長談。
張主任轉業後,在一所重點中學擔任支部書記,文革中被校內紅衛兵鬥得死去活來。造反派的腦子多為“二極管”,認定曆史上被捕過的人,要麽是烈士,要麽是叛徒,所以整他比整走資派要狠得多。他妻子是學校的人事幹部,也遭揪鬥而失去自由。
有一回,老張蹲在“牛棚”裏想吃油餅,托人帶口信給上小學的女兒。次日,女兒送飯的籃子裏果然多了一塊油餅,沒成想卻被看守發現,扔在地上。老張從柵欄間伸手去抓,一隻大腳邁過來,把油餅碾得稀爛。小女兒在一旁不停哭泣,老張氣得七竅生煙,跳起來衝著看守大罵:“你不是人,是畜牲!”當天晚上,老張的右腿被打斷了……
等到落實政策,老張總算摘去“叛徒”帽子,享受地廳級離休待遇,然而妻子因焦慮得了精神分裂症,已經不明不白地死在獄中——這是最使他悲憤的事。老張患有嚴重的心髒病,與第二任妻子生活在一起,貌合神離。我走那天,這位續弦送我到車站,交談中得知她是上海的一名退休醫生。她人不錯,溫文爾雅,是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不過很顯然,無論在誌趣還是性格上,她與老張都格格不入。她並不諱言兩人的關係已經出現危機。果然,半年後我接到老張的信,說女醫生已經離他而去。再過兩年,我終於得到老張的噩耗。他死於心髒病複發,享年80歲。】
2008-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