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骨幹分子處處起模範帶頭作用,但在老學員中還是沒什麽威信,我們一起到團部開會時經常向領導訴苦。一個月後,指導員從團政治處帶回喜訊:朝鮮戰場美軍戰俘營需要配備一批翻譯人員,這次分給中隊15個指標。全隊93名老隊員沸騰了,紛紛提出申請。僧多粥少,怎麽辦呢?指導員想出個高招:召開骨幹分子會議,對申請者民主評議後進行無記名投票。平日目中無人,愛跟“沙子”們較勁的老學員這回傻了眼,再不敢小覷骨幹。5中隊各項工作終於有了起色,思想改造搞得如火如荼。
在老學員中,黃君的表現十分突出。他做思想總結時不看稿子,有如說書一般,掏的全是幹貨。他講自己在上海灘落魄時,由一位富孀供養,過一種近乎男妓的生活。後來被糾纏得實在膩味,就脫身去了南通,窮極無聊時也到妓院作樂。某天,一位相識的妓女向他訴苦:有名日本軍官是個性變態,幾乎每天都來,對她百般折磨。她已聯絡了幾位老主顧,打算找機會把鬼子幹掉。黃君當即答應助其一臂之力。出事那天晚上,他趕到妓院,和三個老嫖一起把鬼子勒死,然後叫來一輛黃包車將屍體轉移到荒郊去。他聲稱參與了此事的全過程,言下之意這是一次愛國行動。黃君說得有鼻子有眼,可我總覺得這位戴眼鏡的文弱書生未必有如此膽量。
十個指頭不一般長短,不馴服的人還是有的。9班的老刁最愛到10班來串門,因為我班上有6名大學生,都跟這“老油子”談得來。老刁在解放前的公開身份是上海《大公報》的體育記者,實際上是軍統文化特務。不過他參加軍統不到一年,上海就解放了。參軍後他主動交代這一重大曆史問題,經調查基本屬實,於是被樹為老學員中能積極靠攏組織的典型。他也由此以曆史清楚者自居,可以跟骨幹分子平起平坐了。老刁第一次跟我接觸時,得知我愛寫作,就投其所好,從皮箱翻出一卷報紙來,上麵有他在解放前撰寫的十幾篇文體通訊報導。平時談吐間他也流露出對飛黃騰達歲月的緬懷和炫耀之情。這次的選拔他滿以為榜上有名,結果事與願違,失望之餘,言行中情緒有些反常。對此我很看不慣。
某日,剛吃完晚飯,老刁趿著拖鞋叼著大煙鬥又過來串門。他身材魁梧,膚色黧黑,方正的臉龐上橫著一對濃眉,模樣帥,說寫都有一套,英語水平也不差,走到哪兒,喜歡在腋下夾一本周穀城的《中國通史》。他見多識廣,不論你拋出什麽問題,都能對答如流,所以隻消一坐下,就像一塊磁鐵,立即能吸引一群人。這回他進屋,還沒顧得打招呼,班內幾位老相識馬上迎上去;窗外還有幾個過路的,一見老刁,就佇立不動了;更有甚者,正跟我在一塊對聽課筆記的副班長,這回也坐不住了。轉眼間,我成了“光杆司令”。
這天老刁擺的龍門陣特別精彩:他眉飛色舞地吹自己在抗戰勝利後從重慶跟隨少將銜的接收大員飛赴上海發了一筆“勝利財”,在抄完某漢奸的家後,少將還帶走了四姨太。老刁巧施“移花接木”之計,跟四姨太“暗渡陳倉”,最後被頂頭上司覺察,盛怒之下,革了老刁的職,令他立即離開上海。老刁無奈帶著老婆孩子投奔南京嶽丈家。
“為了糊口,每天我都去夫子廟擺地攤,家中能換錢的東西全端了出來。有位西裝革履的顧客,看中一隻航空皮箱,我開的價不低,他竟二話不說付了錢。剛要提走箱子,想不到從箱蓋布兜內掉出兩根金條和250元美鈔來!一時間驚動了整條街,我就這樣當上黃金美鈔擺地攤的‘二百五’了。”
這個牛皮吹完,博得了滿堂彩。窗外又塞進三個腦袋。
“哪位四姨太呢?把你也蹬了?”
“怎麽會呢?隻要被刁某看中的,都是她們自己來咬的鉤。過不多久,憑我一支筆杆,就被《大公報》招聘為記者。那報社對老蔣政府是小罵大幫忙,國民黨官員哪個屁股上不沾點屎,所以對我們這些‘無冕皇帝’都得退讓三分,更何況我知道少將的底細,所以對我跟四姨太的關係藕斷絲連,他也隻好睜一眼閉一眼,沒招!”
“四姨太的模樣跟你夫人相比,怎麽樣?”
“那能比嗎?四姨太是風塵女子,見過世麵,溫柔多情。論起床上功夫,哪個男人都得甘拜下風。有一晚上,我跟她來了6個回合,她還餘興未盡哩。”
“哈哈哈……”
大家又一次發出開懷大笑。
我怒火中燒,忍無可忍,把筆記本重重一摔,正氣凜然地放聲說:
“老刁,你不感到太過分了嗎?你在這裏傳播什麽思想?你想把我們往什麽路上引?”
大夥兒都怔住了,頓時屋內鴉雀無聲。
半晌,幾個外班的老學員先站起來,陰陽怪氣地說:
“走吧走吧,人家‘班政委’下逐客令了,咱們別自討沒趣啦!”
說罷蔫蔫地走出了門,其他人也作鳥獸散。這一來把唾星四濺的主講人鬧了個大喪臉。老刁忿忿地白了我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天晚間,我上廁所,裏麵剛好隻有老刁一位,於是我倆並排蹲著。他裝出一副不大在乎的神態,主動跟我搭腔:
“小煙,真有你的,翻臉不認人,也不給我留點麵子!”
“你信口開河,不注意政治影響,我提醒你,也是為你好呀!”
沉默片刻後,他歎口氣說:
“唉,我真羨慕你們這些小年輕,灶頭打在腳背上,光棍一條,人走家搬;不像我,老婆孩子,總得讓他們吃飽肚子啊!在舊社會幹過那麽些事,今天要取得組織信任,最後賜給一份差使,哪有你們容易嗬!”
老刁這回說的倒是真心話。本來我倆交情可以,在切磋學業和寫作上有不少共同語言,我也不願把關係鬧僵,就說了些鼓勵話,言歸於好,沒有再去找指導員匯報。事實上,打這以後,老刁的言談收斂了些,表明我的忠告起了作用。據9班團小組長介紹,老刁對工作挺熱心,尤其每月一次的各班壁報競賽,9班的由他主編,常常被評為第一。他的版麵設計總高人一籌,其實內容上跟其他班大同小異,可是12塊大黑板放在一起,他編的那塊總能吸引到最多的讀者。這時,老刁遠遠地站在自己班門口,抱雙臂,噙大煙鬥,腋下夾著《中國通史》,斜睨自己的“產兒”和圍觀的人群,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態,我印象很深。
結業前一個月,老刁突然調離了,去向不明,走得匆忙,跟大家告別僅是三言兩語。我倒有些不舍起來,不知何日才能見麵?在廁所那席談話久駐心間,別看他成天嘻嘻哈哈,內心深處卻藏著一份我所沒有的沉重。由此,閱曆甚淺的我窺到人的內心世界的複雜。現在他提前離去,人們都會聯想到“軍統特務”身份。走之前指導員肯定找他談過話,去往何處,他心裏明白,但不能向大家言明。後來聽人傳言:這次集中的都是有重大曆史問題的人,須作進一步交代,住地四周拉上鐵絲網,公安部門派人站崗放哨,雲雲。真有這麽嚴重嗎?我不大相信這類小道消息。
時過半個世紀,老刁口噙大煙鬥雙臂抱胸的模樣,還活在我的腦海中。他比我年長12歲,我已過古稀,他,還在人世嗎?】
2008-0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