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軍大的思想改造,老煙在自傳裏作了詳細描述,有些事情相當匪夷所思,現照貼如下——
【指導員每天要聽取各個班的學習匯報,從個人發言中找出富有教育意義的生動事例,然後推到全中隊麵前作典型報告。這樣的活動經常搞,我現在還記得一次,演講者就是在支塘玩水時的遊泳健將孫君。他乃國民黨行政院長孫科的遠房親戚,家裏因為境況不好,讓他姐姐到孫科公館去幫工,估計也就是十七八歲的姑娘吧。從孫君的模樣,可以推知其姐相貌不凡,因而被孫科看中了。某天夜晚她正要就寢,孫科推門而入,抱住她強行接吻,意欲非禮。她拚命反抗,尖聲高叫。孫科害怕家醜外揚,不敢有進一步的行動。過不多久,她就被辭退回家了。
這個故事有兩方麵的教育意義:一、剝削階級都是寡廉鮮恥之輩,滿口仁義道德,背地裏男盜女娼。二、階級關係高於血緣關係。這兩人都是一個家族的,但剝削階級仍然要壓迫被剝削階級,所以不能因為親情而對階級敵人存有幻想。
在漫長的學習過程中,主要形式即為小組討論。這是從蘇聯老大哥那兒傳來的,叫做“習明納爾”。在一個小圈子裏麵,人與人關係密切,朝夕相處之下,內心的戒備逐漸消融,容易吐露真情。一旦有典型事例出現,就會層層上推,不斷擴大宣傳範圍,以收示範效應。所以每隔一段時間,政教班就會搞一次“小高潮”,把典型事例集中起來,在大禮堂召開由六個中隊參加的全體大會。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小高潮”,是在“向黨交心運動”中產生的。這場運動以批判地主階級腐朽享樂思想為主題,但並不意味著非地主家庭出身的學員可以置身事外。古人雲:“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享樂思想即與大欲有關,且重點不在“飲食”,而在“男女”,因此人人有份。改造的標準頗高,感覺隻有柳下惠能夠達到,誰也不敢說自己就過關了,都有的可掏。至於掏出來的貨色,則存在天壤之別。能到大禮堂來現身說法的,隻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過在正戲開始之前,必須先聽盧政委的啟發報告,目的是讓更多學員端正思想,放下包袱,向黨徹底交心。啟發報告足足用去半天時間,下午才是典型引路。誰會登台亮相呢?這是全政教班關注的焦點。學員們對盧政委有點“個人崇拜”,深信他選中的典型,必定是個百裏挑一的人物。此人一發言,產生的威力應不小於廣島挨的那顆原子彈。
兩點整,大禮堂座無虛席,喇叭裏播放的音樂使得會場氣氛分外肅穆。按照常規,在主角出場之前,須有人領頭高呼“打倒萬惡的地主階級”、“徹底批判剝削階級的腐朽思想”等口號。領呼者多為政工幹部,個中高手隻要振臂一吼,全場就會立刻沸騰。有一回校本部在大廣場召開“反對美帝武力阻止解放台灣大會”,一位指導員領著全政教班800多名學員一氣喊了十個口號,一個比一個響亮,把整個會場都鎮住了,真是出足了風頭。他不僅有一條得天獨厚的好嗓子,更重要的是充沛的感情招之即來,極富鼓動性,故而每次都能收到“群情激昂”的效果。
這次呼口號卻是各自為政,所以彼此有些打架。待聲音漸漸平息下去,眾人便如同看歌劇一樣,靜候主角的出現。
突然,全場一片嘩然。上台的竟然是張君,全政教班僅有的幾名學員排長之一!當時軍大各學員隊的排長,大都是從野戰軍連隊中選拔而來。他們不屬於真正的學員,上過戰場立過功,令我們這些“小知識分子”難以望其項背。張君則是老學員中思想改造的楷模,受到上邊的信任,才得以榮膺排長。這些人在隊裏都是組織別人交心,而自己的心已經足夠紅,可以踏踏實實放在胸腔裏了。現在他怎麽會跳上台來呢?
沒想到張君真放出個原子彈來!他細述自己由於背上了“進步分子”的包袱,在這次交心運動中瞻前顧後,思想鬥爭十分激烈。經過組織的幫助,他終於提高了覺悟,決心與地主階級腐朽思想徹底決裂。接下來,他聲淚俱下地向大家坦白:在投考軍大離滬前夕,他將同父異母的16歲妹妹奸汙了……
張君的發言,向所有聽眾拋出了一個嚴峻的問題:
“我連如此隱秘的醜事都敢端出來,你為什麽還要觀望動搖呢?”
坐在我身後的李君突然遞過來一張字條:“小煙,請馬上跟我出去,有要事相告!”我立即去向排長打了個招呼,和李君一起走出會場。身後口號聲大作:“向張××同誌學習!”、“放下包袱,輕裝前進!”……
我倆在離會場20米處的一棵法國梧桐旁坐下。
李君是杭州××大學學生,外語很棒。他身材矮小,性格孤僻,不大敞開思想,讓人感覺有些清高,不過跟我還談得來。這會兒他神情緊張,說話嗓音發顫:
“方才我聽了典型發言,受到強烈震動,決心向組織徹底交心,可是又害怕自己呆到大會結束後發生動搖,所以請你出來,趁熱打鐵,先向你公開!”
我心情也很激動,抓緊做他的思想工作,鼓勵勸慰他,並答應替他保密。指導員在骨幹分子會上向我們交過底:有些人的事可以不在小組會上交代,隻需寫成書麵材料交給組織即可。李君聽完我的話,變色的臉龐漸漸恢複了常態。
這次他交代的是如下一個秘密——
他出身於成都一個官僚地主家庭,內部氛圍有點像巴金筆下的《家》。15歲時,比他年長一倍的寡居姨媽,挑唆他發生了性關係。雖然僅有這一次,卻造成他難以擺脫的負罪感,由此性格大變。怪事無獨有偶,今年夏季,他臍下一寸處長出一顆豆粒大的膿瘡,經久不愈。他胡思亂想,懷疑姨媽有性病,自己受到傳染,梅毒螺旋體潛伏數年後,終於“脫穎而出”。為此他憂心忡忡,羞愧得無地自容,已失眠一個多月,甚至想到了自殺。在“火城”度暑,他卻不敢脫長褲睡覺。患部因未及時消毒而潰爛,他更以為進入了梅毒第二期。
李君一口氣說完這些,兩眼充滿企盼地看著我。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撫慰地說:“這件事你沒有什麽道義上的責任,能主動把沉重的包袱卸下,非常好,今後就可以輕裝前進了。”大概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按常理推斷,他那顆膿瘡決非梅毒,應抓緊去門診部治療。我答應陪他同往,後來證明果真是虛驚一場。
這次交心運動結束時,每人要寫一份思想小結,李君坦誠地把此事寫了進去。小結雖不用在小組會上宣讀,卻要裝進檔案袋裏伴隨終生。李君很清楚這一點,但並不因此而動搖。
那時大家的心態可歸結如下:一是感到進入新社會要做新人類,應追求像嬰孩一樣純潔的思想境界,為此必須滌蕩心靈的汙垢,就像張君和李君所做的那樣;二是對組織的信任勝過父母,有如虔誠的教徒之於上帝。這種信任感給了我新生的力量,讓我自覺克服舊社會沾染的不良習氣,努力變成一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然而,這種信任感也導致我在後來的“反右”運動中遭受滅頂之災。】
2008-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