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 方
國破山河在
1941年,正值抗戰期間,上海淪為“孤島”,暨南大學南遷至福建建陽。外公因大舅患肺病,不能一同前往。後來,他到滬江大學任教,並在大夏和光華兩所大學兼課,外婆則在私立培成女中教書。
那時期通貨膨脹嚴重,物價一日數變,個別教授甚至靠擺攤兒過活。外公、外婆兩個人的薪水合在一起,不夠買一擔米,很難維持八口之家的生計,更何況家中還有個病兒。他倆拚命到處兼課,外公累得體重減了三十多斤,還是入不敷出。無奈之下,外婆忍痛賣掉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四庫備要》和《圖書集成》。即便如此,他們也不為高官厚祿所動。同事中有的當了偽國大代表做了官,有的喪失民族氣節成為漢奸。他們對此極為鄙視,立刻與其絕交。①
當時留在上海的,還有暨南大學文學院院長鄭振鐸先生。他是外婆程俊英“五四”時代的老朋友,這時期跟外公、外婆過往甚密,常約他們到家中品茗閑談,參觀他藏書樓中的各種書籍、文物。他也每天必到外公他們這邊來,彼此拳拳,互以“保持民族氣節”相激勵。
鄭振鐸先生是位傑出的愛國主義者和社會活動家。就在許廣平被日本憲兵抓走的第二天,他來到外公家,焦慮地說:“外麵風聲很緊,敵人到處抓人,我不能呆在家裏,先在你這兒過一夜,然後再想辦法找個藏身之所。” 外婆一聽趕緊打掃亭子間,換上幹淨被褥,同時張羅晚飯。外公也誠懇地說:“您就長住在這兒吧。我家陽台上有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可以藏身。漢奸×××找我開會,我就是躲在那兒混過去的。如果有人敲門,您也往那兒藏,很安全的。” 鄭公大受感動,說:“你們如此殷勤招待,使我感激涕零。可我不能連累知己……”次日淩晨,他還是悄悄溜走了。②
鄭振鐸先生還是個淵博的學者,涉足的學術領域十分廣闊。抗戰期間,他養成了收集古籍和文物的癖好,儼然是一位收藏家。他有時購得珍貴古籍,如:四函善本《金瓶梅》等,家裏藏書樓實在放不下,就寄存在外公的書齋裏,直到抗戰勝利才陸續取回。③
一次,鄭振鐸拿來一份報紙給外公他們看,上麵刊載美國國會圖書館東方部主任赫美爾的談話:“中國珍貴圖書,現正源源流入美國,舉凡稀世孤本,珍藏密稿,文史遺著,品類畢備。國會圖書館暨全國各大學圖書館中,均有發現。凡此善本,輸入美國者月以千計。即以國會圖書館而論,所藏中國圖書,已有兩千萬冊,為數且與日俱曾。……”他氣得臉通紅,說:“是可忍孰不可忍!將來我們欲研究孤本秘籍,還要到國外去找,豈非中華民族的奇恥大辱!我們合力買古書,阻止外流如何?”當時在座的還有暨大教授周予同,他長歎道:“買書我是讚成的,可哪來的錢呢?”鄭公瞪著眼,久久無言……從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情緒低落,鬱鬱寡歡。一次,他興衝衝地趕來,說買到了《脈望館鈔校古本今雜劇》。他說:“這部書是國寶,其中包含了二百四十二種元明雜劇,共六十四冊,幾乎每種都是可驚的發現……我患得患失地失眠了三夜,生怕它流入異國,終於以九千元成交。”外公他們聽了,深為鄭公那熱愛祖國文化的癡情所感動!④
1945年,抗戰勝利,舉國歡慶。此時,大舅張正奇肺部的結核菌經脊椎傳到大腦,病入膏肓。外公悲傷欲絕。為了挽救愛兒生命於萬一,他找到停泊在上海吳淞口岸的美國軍艦,說明情況,要求見船上的軍醫。軍方出於人道考量,允許他登艦。外公向軍醫谘詢,國外有沒有發明什麽新藥,能救孩子一命。醫生遺憾地告訴他,到目前為止結核病還是尚未攻克的醫學難題,表示無能為力。不久之後,年僅18歲的大舅就去世了。僅僅過了兩個月,治療結核病的特效藥鏈黴素問世,外公為愛子沒能等到這一天痛心不已……
壯誌未酬
1949年5月25日,上海解放。據母親生前回憶,那天清晨他們推開窗子,看到很多當兵的抱著槍,睡在馬路兩旁的便道上,牆上貼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布告。弄堂裏的男女老少紛紛出來慰勞,外公也提了一壺開水,擠在人群當中,可戰士們都堅決不喝。外公大受感動,對家人說:“抗戰期間我回老家探望舅父,他靠養鴨為生,可鴨子都被兵匪搶光了。好容易盼到抗戰勝利,美國兵卻在上海調戲婦女。紀律嚴明的解放軍與這些軍隊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他們給我的印象實在太好了,跟斯諾在《西行漫記》中所描述的完全一樣。中國有希望了。”⑤外婆生平最敬仰李大釗先生,她也為恩師的未竟事業得以實現欣喜不已!
1950年代初攝於上海華東師大寓所前,
左起:張純音(張耀翔次女,作者母親)、
程俊英、張耀翔
1950年,外公在上海複旦大學任教。次年,大學院係調整,複旦教育係調到上海華東師範大學,於是外公、外婆兩人都到華師大教書。1955年,外公任華東師大教育係主任,同時擔任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特約研究員、中國心理學會上海分會理事。此時的他,以拳拳報國之心,準備在事業上大幹一場。可是到了1958年,他為之盡瘁近四十年的心理學,竟被定為資產階級反動學科,他本人也遭到批判。盡管如此,外公依然滿懷希望,經常向家人抒發他對心理學各種問題的見解,認定這是一門深具實用價值的學科,定能為祖國建設服務。
外公最大的心願,是在有生之年修中國心理學史。他過去發表的《中國心理學的發展史略》一文,就是這個計劃的雛形。他在這篇文章中指出:“中國古時雖無‘心理學’名目,但屬於這一科的研究,則散見於群籍,美不勝收。不僅有理論的或敘述的心理研究,且有客觀的及實驗的研究。不僅討論學理,且極注重應用。他們稱這種研究為‘性理’為‘心學’”。 為了發掘中國古代心理學思想的寶庫,外公孜孜不倦地花了十幾年功夫,整理中國古書中有關資料多達20萬字,還撰寫了若幹篇文章,然而卻發表無門。
1963年4月,外公70歲,這也是他與外婆結婚40周年紀念。此時的他,因中風而半身不遂已三年,身體每況愈下。他自知來日無多,緊握外婆的手說:“我們二人共同生活在二十世紀不平凡的歲月裏,是幸福的。所恨者,我未能編出《中國心理學史》一書,不能整理舊作,不能陪你歡度晚年……”⑥1964年7月9日,外公帶著遺憾離開人世,享年71歲。
“文革”後期,一次我到上海探望外婆,看到年邁體衰的她獨居陋室,甚是淒涼。屋裏除了一床、一桌、一個破舊的單人沙發外,就是滿架子的線裝書。
外婆程俊英“文革”前任上海華東師大中文係教授、副係主任。她國學功底深厚,在先秦文學研究領域頗有建樹。“文革”中慘遭迫害,被迫退休。她告訴我,“文革”初期打砸搶橫行,華東師大校長常溪萍和多位教授死於非命,她自己也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紅衛兵到處抄家,她的住所時刻都有被抄的危險。在極度恐懼中,她含淚一把火燒掉了外公的全部手稿;還給上海造紙廠打電話,讓他們把外公的藏書拉走。外公生前酷愛藏書,家中有專門的藏書閣,題名“望海居”。他讀書涉獵麵甚廣,不僅局限於心理學,古今中外、九流雜家,連詩、詞、曲、小說都看。他的遺藏大部分是精裝英文書,生前幾乎每本都認真讀過,並在空白處寫下許多眉批。由於要處理的書量太大,造紙廠派卡車來拉。可人家看了那些書不願意要,說他們回收舊書的目的是用來打漿做草紙的,那些洋裝書上的硬殼封麵不能打漿,得先拆掉才能賣。萬般無奈,外婆隻好自己一本本撕去書上的封皮,心裏在淌血……最後,那些堆積如山的“書瓤”稱斤賣,總共竟有四噸之多! 外婆說到這兒懊悔不已,為外公花畢生心血之收藏毀於一旦痛心疾首!她長歎一聲:“當年鄭公(鄭振鐸)為避免珍貴文獻流到海外,傾其所有;可我卻這樣大肆毀書,造孽啊……”
劫後重生
“文革”結束後,1978底,中國召開了心理學會第二屆年會,心理學作為一門學科被恢複了名譽。與此同時,外公的工作也得到肯定。此後數年,母親協助外婆整理外公舊作,分別於1983年和1986年出版了張耀翔《心理學文集》和《感覺、情緒及其他—心理學文集續編》,以此告慰外公在天之靈。
1978年,年近八旬的外婆,應華東師大古籍研究室邀請再度出山。為了奪回失去的時間,她拚命工作——帶研究生、著書立說,先後撰寫了《詩經注釋》、《詩經漫話》、《詩經選譯》等著作,受到海內外學術界的推崇,公認她是《詩經》學權威。更令人驚歎的是,90高齡的她,還與青年女作家蔣麗萍合作,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曆,寫下長篇小說《落英繽紛》。該書問世後引起了強烈反響,讀者紛紛來信,表示欽佩和欣賞。
外婆程俊英於1993年2月20日病故,享年93歲。
外公張耀翔是最早將西方現代心理學介紹到中國的人。作為開拓者,從1920年回國到1964年病逝,他把自己的全部精力貢獻給我國心理學教學、科研和普及工作。他雖然沒能實現晚年的心願——修中國心理學史,然而他一生的經曆,他的生前、身後,恰似一部中國現代心理學發展史,留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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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寫作之前,老友關慎捷先生提出一些好的建議。寫成之後,又提出了若幹寶貴意見,使其更趨完善。在此表示由衷的感謝!
①⑤ 程俊英:《耀翔與我》,《感覺、情緒及其他——心理學文集續編》(附),張耀翔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
②④程俊英:《回憶鄭公二、三事》,《程俊英教授紀念文集》,朱傑人 戴從喜編,華東師
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12月
③程俊英:《懷念鄭振鐸先生》,《程俊英教授紀念文集》,朱傑人 戴從喜編,華東師範大
學出版社,2004年12月
⑥程俊英:《程俊英自傳》,《程俊英教授紀念文集》,朱傑人 戴從喜編,華東師範大學出
版社,2004年12月
——本文原創,謝絕轉載——
中國現代文明的發源地,像樓主外公這樣的學者,文人在上海還有很多。非常令人尊敬。
90年代的新新人類已經大都沒這些曆史知識了。很多人竟然認為上海是沒有文化底蘊,隻有工商業的城市。
曾經抄錄過一首程先生翻譯的詩經“桃之夭夭”,非常可愛有趣。
茂盛桃樹嫩枝丫,桃花燦爛粉紅花。
這位姑娘要出嫁,和順對待你夫家。
你母親晚幾年患病,等到了特效藥,真幸運!
據母親講,大舅在他們幾個孩子當中天資最高,堪稱天才,卻早早離世,非常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