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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校營地——天災人禍的啟示

(2015-01-04 10:01:37) 下一個

                                                                                                                                           作者:徐 方

【拙作《幹校雜記》已發表在《溫故》第29輯。眾所周知,在國內發文章對某些敏感問題不能暢所欲言。為此,筆者對其中“幹校營地”一節作了大幅修訂,呈現給網友。本文在寫作過程中,老友關慎捷先生給予了很多幫助,使文章更具深度,在此表示由衷的感謝!】
   

196911月,我隨母親下放到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以下簡稱“學部”)五七幹校,那年15歲。
 
學部幹校設在息縣東嶽公社,位於河南省東南部。那地方很偏僻,離鐵路線三百裏。聽當地人講,抗戰八年他們都沒見過日本人。大概連鬼子都嫌那兒太遠,懶得去。
 
那一帶是大平原,放眼望去,大地光禿禿的什麽都沒有。據說以前有樹,1958年大煉鋼鐵那會兒被砍光了。老百姓沒柴燒,就讓家裏的孩子出去打草。隻要有小草剛一露頭兒,馬上就被薅掉,弄得當地寸草不生,非常荒涼。
 
那裏是粘土地,雨天道路非常泥濘,一腳踩下去,抬腿時經常是腳拔出來,鞋卻粘在地上了。天放晴後,地麵又變得異常堅硬,坑坑窪窪的。幹校有個人不小心摔了一跤,額頭竟然被突起的硬泥割了個口子。正應了當地那句諺語:下雨一團糟,天晴一把刀。
 
那地方沒有電,幹校人員夜晚以馬燈照明。由於既沒有煤也沒有柴,不能燒磚,當地人大多住的是土坯房。而沒有樹就沒有木材,他們的房子隻開有很小的窗口,卻沒有窗扇,甚至沒有窗框。農民家裏很窮,幾乎沒有木製家具,很多人家連桌子、凳子也是用土坯壘的。冬天的時候,在窗口蒙塊塑料薄膜,用來擋風。我們剛去的時候,看到一個奇特景象,農民都蹲在地上吃飯。有時蹲成一圈兒,每人捧個碗,挺滑稽。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凳子可坐,已經習慣蹲了。
 
有一次,陳瑞銘叔叔看到農正在開地主的鬥爭會。他好奇地往地主家張望了一下,發現幾乎家徒四壁。回來開玩笑說:在這兒當地主真不值,窮得叮當響。我老家是浙江金華,別看我們家是貧農,每年都做火腿,比這兒的地主闊多啦!
 
當地有逃荒要飯的傳統。即便不是災年,農民夏收之後,往地裏撒上芝麻、綠豆等作物的種子,然後就成群結夥地出去要飯,這樣可以省下自家的口糧。
 
這就是我們的幹校營地。本來這裏自然條件還不錯,是河南省的重要糧棉產區,還盛產茶葉、毛竹、木材、油桐、藥材等,素有青山綠水、魚米之鄉的美稱。顧準在他的《息縣日記》中也記下當地一句諺語:“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要米有米,要麵有麵。”按說那裏的百姓應該生活得很好,可事實並非如此。
 
中央機關下幹校,很多單位都選址河南信陽專區。那一帶幹校雲集,光息縣就有外貿部、物資部、鐵道部、中科院、學部、對外文委、對外經委、全國總工會等八個單位。這主要是由於當地地廣人稀,有大量空地可以用來安置幹校。
 
造成地廣人稀的原因,是1960年發生的慘絕人寰的信陽事件。195910月到19604月,信陽地區出現大麵積饑荒,大批農民相繼餓死。1958年大躍進運動開展後,全國刮起了浮誇風。信陽地區在河南省放衛星最多,說是又迎來一個特大豐收年”。廬山會議後,在河南省反右傾風潮下,各級官員因擔心被打成右傾,強行按虛報產量製定的糧食征購標準向農民征糧。在糧食征購目標難以完成的情況下,地方政府采取吊、打、酷刑等極端方式,逼迫農民交出口糧。1959年,饑荒大麵積出現並蔓延,而信陽地方政府又采取封鎖消息的措施,嚴格限製人口外流,一度出現人吃人的現象。信陽地區從發生缺糧到大批餓死人,前後持續半年之久。當時信陽地區一個村落一個村落的人被餓死(白樺語),形成了很多“絕戶村”。而息縣又是這一事件中的重災區,有六百三十九個村子死絕。那次事件整個信陽地區餓死總人數達100萬以上
 
剛到幹校不久,息縣革命委員會王副政委在介紹當地情況時,也隱晦地談到了這一點:這裏,那兩年勞動力損失很大,有些生產隊整個都不複存在。至今還看得見有些水渠環繞的宅基,就是這些消失了的生產隊的遺址。
 
當地農民開憶苦思甜會,一說就是1960年的苦:整村整村的人浮腫、餓死。我後來在東嶽中學借讀,該校校長的前妻就是在信陽事件中餓死的而他再婚的妻子,其前夫也是在那場災難中死去的。他倆同病相憐,組成了新的家庭。
 
學部幹校開展整黨運動,曾派一些幹部到附近農村去“三同”,即與當地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他們在那裏了解到一些息縣大饑荒的慘景。據“三同”的人回來說:大躍進後饑荒的情況,聽起來令人膽顫心驚。村子裏的人餓死了一部分,逃荒了一部分,整個村子就沒有了。一個人餓死後,他的家人雖然已經餓得沒了力氣,可還得盡量深埋。因為埋淺了,半夜就會被餓急了的人刨出來吃掉。
 
經濟所顧準被劃為右派後,於1958年下放到河南省商城縣勞動改造。商城與息縣同屬信陽專區,是信陽事件中餓死人最多的7個縣之一。顧準在勞改隊,情況還好一點兒,但也餓得實在受不了,他曾到地裏偷過胡蘿卜。附近老百姓的情況更是嚴重得多。顧準在《商城日記》中忠實記錄了大饑荒的慘景:
 
  前幾天,曾出現過一些衰弱與卑微之感。卑微是從千方百計僅求一飯來的。我是否變得卑鄙了?我偷東西吃,我偷東西吃……
  “腫,到處都是腫。……我也腫了。人們都往南山跑。青年婦女,分不清是姑娘還是媳婦,隻要有吃的,自願留在那裏給人當媳婦。……饑餓是可怕的!
  八組黃渤家中,老婆、父親、哥哥、二個小孩,在一個半月中相繼死亡。
  一家連死幾個人之例,已聽到的有:柳學冠,母親和弟弟;張保修,哥哥和嫂子。
  除民間大批腫死而外,商城發生人相食的事二起,19日城內公審,據說二十日要公判。一是丈夫殺妻子,一是姑母吃侄女。
  
   時至今日,仍有很多人懷疑1960年前後那場大饑荒的真實性,至少懷疑是否真的有那麽嚴重。顧準當年在日記中如此具體、詳實地記述災情,特別是嚴重到人相食的地步,就是要留下毋庸置疑的證據。正如李慎之先生所說:千千萬萬的中國人有過與顧準相似的經曆。然而,絕大多數人不敢多議論,更少有人敢於秉筆直書,給曆史留下一點記錄。這是中國的恥辱,更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恥辱。⑤

    筆者由此聯想到,在美國紐約曼哈頓地區有一座紀念愛爾蘭大饑荒的建築(Irish Hunger Memorial),念從1845年到1852間發生的一場大荒。造成饑荒的主要原因,是一種被稱為晚疫病(Phytophthora infestans)的致病黴菌,使愛爾蘭島上的馬鈴薯大麵積受災。那些本來長得鬱鬱蔥蔥的作物,幾乎一夜之間都爛在地裏。對於以馬鈴薯為主食的愛爾蘭農民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這場災難導致近一百萬人餓死。今天美國很多愛爾蘭人,就是當年逃荒過來的災民之後裔。

    這座愛爾蘭大饑荒紀念建築,麵朝哈德森河,背靠包括世貿中心在內的紐約金融區,建在美國乃至世界最昂貴的地段,占地1000平方米。體現了人們對災害中逝去的生命之尊重,時刻警醒不要讓悲劇再次發生。在該建築的牆壁上,刻著許多話語,其中有兩句特別發人深省:“反思,以避免同樣的事件再發生。”“沒有比吃飯,不饑餓更重要的人權了。”(What great human right is greater than right to eat.

                  
                       位於曼哈頓地區的愛爾蘭大饑荒紀念建築(Rubin攝)

                  
                    紀念建築內部的牆壁上刻有許多發人深省的話語(關慎捷攝)

                  

                  紀念建築用的石塊是從愛爾蘭大饑荒發生地運來的(關慎捷攝)
   
    與發生在1960年前後的中國大饑荒相比,愛爾蘭大饑荒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單就死亡人數而言,雖說中國在三年困難時期全國到底餓死多少人尚有爭議,但數十倍於愛爾蘭大饑荒是可以肯定的。可悲的是,發生在中國現代史上最慘烈的大饑荒,幾十年來卻被有意掩蓋了。迄今為止,沒有任何由官方發起的紀念活動,或修建任何紀念性建築,用來反思這場由人禍造成的災難,並悼念那些餓死的冤魂。

    息縣地處淮河北岸,那裏時常麵臨洪水的威脅。夏天若連降暴雨就有可能發大水,一片汪洋。幸好我們在幹校的時候沒發生洪災,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美國探索頻道(Discovery Channel)製作了一部專題片:《世界科技史上的十大浩劫》,其中排在第一位的,竟然是發生在河南省駐馬店地區的水庫垮壩事件。197588040分,駐馬店地區的板橋水庫和石漫灘水庫因特大暴雨引發潰壩,91鎮東西150公裏、南北75公裏範圍內頓時一片汪洋。還在睡夢中的人們,頃刻之間便被淹沒在高達10米的水舌之下。在那場災難中當時就有將近10萬人被淹死,之後又有十四萬人死於饑饉、瘟疫等次生災害。死亡總人數竟高達24萬,與唐山大地震的死亡人數相當!
 
那場災難同樣也源於人禍。板橋水庫與石漫灘水庫興建於上世紀50年代,是大躍進的產物。那個時候建的大壩多數達不到應有的泄洪標準。設計失誤,施工質量低劣,再加上維護不善,為大壩埋下巨大隱患。大躍進運動使人們頭腦發熱,水庫建設蜂擁而上。僅1957-1958年,駐馬店地區就修建水庫100多座,造成淮河流域在後來數十年間致命的“腸梗阻”症,汝河的排洪能力一年年遞減。多年來人們缺乏防災意識,危機時刻通訊中斷,種種因素疊加在一起,最終導致了197588日板橋、石漫灘兩座水庫因連降暴雨而同時垮壩,進而引發駐馬店地區26座中型水壩相繼垮塌,滔天大水傾瀉而下,千裏平原瞬間變成千裏洪澤。             
 
尤其令人難以容忍的是,如此規模空前、傷亡慘重的災難,同樣被有意掩蓋了。當時的新聞媒體完全沒有報道,之後也鮮有提及,致使絕大多數國人至今對這一事件一無所知
 
們在處理與他國關係中,經常說的一句話是以史為鑒。可自己國家幾十年前發生的由人禍引發的災難,卻可怕地被遺忘了。這裏有兩組數據應該能夠引起我們的一些思考: 1849-1852年,因愛爾蘭大饑荒而死亡的人數將近100萬;1959-1962年,中國的三年大饑荒死亡人數約為3600萬(據楊繼繩)。然而不同的是,在其後的年代裏,愛爾蘭人在世界各地修建了大大小小的大饑荒紀念館、紀念物達一百多處,維基百科列出了建於世界各地的最主要的一部分,其中:
愛爾蘭         17
美國           16
加拿大          8
英國            2
澳大利亞        2
    總共達45處。
 
而我們中國人在那場世界曆史上前所未有大饑荒後的五十多年裏,建立了零處紀念物。
 
一個是一百萬 : 三千六百萬
一個是四十五 :
 
看看這兩組數字,做為一個河南人,做為一個四川人,做為一個安徽人,做為一個中國人,我們難道不應當捫心自問嗎?
 
   ① 丁抒:《慘人寰的信陽事件》,《開放》雜誌3月號,2001年 
② ④顧準:《商城日記》,準日》,顧準著/陳敏之、丁東編,工人出版社,1997年,第1661155158
③ 吳曉波:《吳敬璉傳》,中信出版社,2009年,第45
⑤ 李慎之:《智慧與良心的實錄》(顧準日記序),《顧準日記》,顧準著/陳敏之、丁東編,工人出版社,1997
 
            —— 本文原創,謝絕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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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昱偉的 回複 悄悄話 我的祖父生前是林業部的高級工程師,文革時在河南鄢陵的幹校呆了好幾年,我祖母當時已經罹患癌症,隻能自己在北京的醫院裏煎熬著,她一直忍著不死,終於祖父在他去世的最後一刻才被允許探望,祖母終於閉上眼睛。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藏龍臥虎 回複 悄悄話 中國人的性命在中國政府眼裏是不值錢的。
老煤OldMike 回複 悄悄話 俺老煤真的為好多曆來受到從西洋傳入中原的,洋派邪教共慘黑幫,迫害死,打死,鬥死,餓死的七八千萬,無辜的人的命運感慨萬千,其實當年香港澳門的土共也大搞暴亂,幸虧港英政府的果斷行動,香港逃過一劫,澳門可吃不消了,因此葡萄牙政府宣布把澳門還給中國,嚇得洋派邪教共慘黑幫的中央頭頭,趕快下命土共停手,澳門才逃過一劫,從此天下太平,洋派邪教乃神台貓屎,,神憎鬼厭,,它們的魔爪伸到那裏,那裏的華人就遭殃,越南,柬埔寨,印尼華人,無不受到嚴重的傷害,就是因為他們伸進的魔爪,現在他們又要把魔爪伸進香港,看來香港人這次是劫數難逃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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