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去時,我們這些幹校子弟整天無所事事。有的孩子淘氣,在外麵惹是生非。經濟所魏XX的兒子
抓住老鄉家的鵝,把翅膀綁起來扔到水塘裏,差點兒把人家的鵝淹死,氣得老鄉到幹校告狀。領導很頭疼,不得不認真考慮怎樣安排這幫孩子。結果決定十四歲以下的到當地學校借讀;十四歲以上的自己選擇,要麽去機務班學開拖拉機,要麽到公社中學借讀。我選擇後者,於是跟其他十幾個孩子一起去了東嶽公社中學。
當地學生聽說北京來的孩子要跟他們一起學習,別提多高興了。這些農民的後代用五顏六色的紙做成彩旗,在老師的帶領下,打著紙糊的小旗子夾道歡迎我們。他們興奮地一邊鼓掌,一邊不斷高呼:
“向幹校子弟學習!向幹校子弟致敬!”那情景讓人聯想到當年北平市民歡迎解放軍進城。
這是一所戴帽中學。所謂戴帽,就是在小學的基礎上增設初中,有點兒類似給人戴了頂帽子,這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農村學校比較普遍。這所學校條件很差,隻有幾間土坯房,圍成一個不大的院子。學校沒有操場,隻在院子當中豎起一個自製的籃球架。作為教室的土坯房隻開有門洞和窗口,卻沒有門板和窗扇。天暖和還好說,到了冬天就很冷。隻能在窗口用塊塑料薄膜擋風,可門還是大敞著,晴天的時候屋子裏比外麵還冷。有時上著一半課,農民家的豬大模大樣地走進來,在教室裏轉來轉去。老師見怪不怪,照常講課。
學校一下子增加了十幾個學生,校長感到師資不足,要求幹校支援。而幹校正愁個別病殘人員不好安排,於是派了兩人到學校教書。一位是經濟所的劉克祥,三十出頭,搞經濟史的,患慢性肝炎;另一位是自然科學史所的汪子春,也三十多歲,搞生物學史的,因患小兒麻痹造成腿部殘疾。到公社中學後,劉老師教語文;汪老師教化學。
汪老師教的化學課當時叫“化工”,體現了“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他畢業於複旦大學生物係,研究中國古代生物學史,按說教這點兒課不在話下。可學校裏沒有實驗室,上化學課又不能不做實驗,真難為死他了。為了讓學生理解所教內容,演繹各種化學反應,他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些土辦法,做了幾個簡單的實驗,如酸、堿中和等。當時流行一句豪言壯語:“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可人們似乎沒想過:“創造條件”也是需要條件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學校教學經費極少,除了黑板和粉筆,幾乎沒有任何教具。有一陣甚至連粉筆都快用光了,老師隻好用很小的粉筆頭兒寫字。校長為此愁得不行,不得不發動學生搞勤工儉學。所謂勤工儉學就是去挖半夏。這是一種莖塊狀中藥材,學校附近沒有,得走十五裏路才能到有半夏的地方。那天我真想多挖一些,為學校做貢獻。說來慚愧,低頭忙活了幾個鍾頭,隻挖到半個拇指大的一塊。當地學生比較會找,少的三、五塊,最多有挖到十幾塊的。這也難怪,那地方實在太窮了,人們都想通過挖半夏換點兒錢,收割後的莊稼地不知被人翻過多少遍,很難再找到。
當地學生很樸實,我不久就跟他們打成了一片。班上有個叫崔明蘭的女同學,跟我關係特別好。明蘭長著一對明亮的大眼睛,純樸、友善。她因家庭生活困難,曾輟學幾年,後來自己還是想念書,又回到學校。她比我大四歲,那年已經19了,跟我在同一個班上課,我有時放學後帶她到幹校駐地去玩兒。一次她見到我母親,說起最近改了名字,叫崔豔麗,問好不好。母親說不好,“豔麗”太俗氣。你原來叫“明蘭”多好啊,很清純,為什麽要改?明蘭特別信服母親,很快又把名字改了回去。
春節快到了,學校準備開個聯歡會。班主任黃繼斌老師聽說我會拉小提琴,問能不能給大家表演個節目。我當然願意,可問題是演出的“舞台”就是學校院子,在數九寒冬的室外,手肯定凍僵了,根本沒法拉琴。黃老師問能不能想辦法克服?我說辦法倒是有一個,就是在上台前用熱水泡手,使手暖和過來。他說沒問題,這事交給他了。演出那天,他左手提個暖水瓶,右手拿個臉盆,一直站在“舞台側幕”。我們密切配合,等我前麵一個節目剛一開演,他馬上把熱水倒在盆裏,邊用手試水溫,邊催促我趕緊泡手。當報幕的人說:“下一個節目:小提琴獨奏《北風吹》”時,我已用毛巾擦幹了手,從容地走上台。農村學生從來沒見過小提琴,好奇的不得了,全場鴉雀無聲。我屏住呼吸,以飽滿的激情演奏著每一個小節、每一個音符,悠揚的琴聲從指尖淌出。一曲奏罷,同學們拚命鼓掌,我羞得漲紅了臉,飛快地跑下台,連鞠躬都忘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登台演奏”,終身難忘。
當地學生跟幹校子弟剛開始關係還不錯,但後來逐漸有了矛盾。主要是幹校子弟有優越感,認為自己是從北京來的,家長還是中央機關的,看不起農民的孩子。有人向農民子弟炫耀說:“看,我這件的確良襯衫,是我爸花十塊錢買的。”還有的人嫌農村學生土,不願意跟他們坐同桌,下課也不跟他們玩兒,這極大地傷害了農民子弟的自尊心。後來幹校子弟與當地學生竟形成勢不兩立的兩大派。我對北京學生的有些做派看不慣,站在農村同學一邊,絕對是個異類。
自己當年為何會那樣,我想大概與母親的潛移默化有關。她雖從未跟我講過“人人生來平等”這類概念,可她總是平等對待所有的人,對我影響很大。
兩派學生之間的矛盾日益尖銳,甚至發展到動手打架。汪子春老師感到這樣下去不行,專門召集幹校子弟的家長開會。他也站在農村學生一邊,指出幹校子弟種種行為的不當之處,要求家長嚴加管教。遺憾的是,他的努力沒起什麽作用,直到幹校搬離,兩派學生還是水火不相容。回想當初剛到這個學校,農民子弟是那麽高興。他們大概萬萬沒想到,迎來的竟是一群死對頭。
71年4月4日,學部幹校要從東嶽搬遷到明港。臨走那天,我向明蘭辭行。她低頭半天不語,都快哭了。突然,她抬起頭來說:“你一定要等著我啊”,然後就飛快地跑走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氣喘籲籲地跑回,捧著用手絹兒包著的四個煮熟的雞蛋,那雞蛋還是熱乎的。我大受感動,深知在這個貧窮的鄉村,雞蛋有多金貴。農民一般自己是舍不得吃的,指著用它們換取食鹽、燈油等生活必需品。那手絹兒裏包的哪裏是雞蛋,分明是她一顆真誠的心。啊,明蘭,我會永遠記住你!
注:本文原創,謝絕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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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的。很欣賞您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