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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校雜記(六) 五十年代老海龜

(2013-11-21 13:38:52) 下一個

    1949年,共產黨奪取政權,成立了新中國。當時國家百廢待興,急需各方麵人才。這時,在海外求學或已經畢業的一大批中國留學生,懷著拳拳報國之心,滿腔熱情奔向祖國。然而,他們當中一部分人,特別是學文科的,歸國後卻被整得灰頭土臉,遭遇令人扼腕。筆者在幹校期間,就曾直接接觸過這樣幾位:
                                       汪友泉

汪友泉阿姨是我們住在公社糧管所時的室友。下幹校時她已經五十出頭,每天幹完繁重的體力勞動,兩隻手都腫了,倒在床上唉聲歎氣。她是個直性子,敢講敢說,晚上躺在床上經常跟我聊天兒。

汪阿姨在美國留學時學的是經濟學,回國後到經濟所經濟思想史組工作。她的文筆很好,卻很難寫出合乎當時要求的學術論文,隻在19628月寫過一篇《新自由主義的反動本質》,批判資產階級經濟思想,發表在《人民日報上》。

汪阿姨的丈夫楊雪章是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畢業後在斯坦福大學任教,按說事業有成。可楊先生有化解不開的鄉愁,他說:“就衝在美國吃不到豆腐,無論如何也得回國!”五十年代初,他們舉家遷回。這下倒是能吃上豆腐了,可楊先生的事業也就此終結。他隻在1962年出版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凱恩斯主義》,裏麵充滿了對“美帝國主義”的批判之詞,談不上什麽學術價值。

    幹校搞基建要脫坯,有一道工序叫“踩泥”,得光著腳在泥裏麵踩來踩去,起攪拌作用。軍代表讓汪友泉阿姨幹。他從來沒幹過這種活兒,不知該怎麽踩,可能也有點兒不情願。結果被軍代表狠狠訓了一頓,罵她是資產階級,訓得她直哭。

幹校沒有自來水,我們得到水塘邊去洗衣服。母親身體不好,我不忍心讓她幹,於是一個人要洗兩個人的衣服。當時正值十冬臘月,塘水冰冷刺骨,洗衣服絕對是個苦活兒。汪阿姨歎了口氣說:“想當初在美國,衣服都是用洗衣機洗的……”我聽了瞪大雙眼:“什麽?衣服還可以用機器洗?!”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聽說洗衣機,別提多好奇了!趕忙問:“那機器長得什麽樣兒?”她反過來問:“你想象中會是什麽樣兒?”我說:“應該是一個大桶,裏麵裝滿水,有幾根木棒來回攪拌。”她聽了哈哈大笑說:“大桶裏裝水是對的,但沒有木棒。”沒想到我們之間的閑聊居然讓人匯報給軍宣隊了,李指導員在大會上不點名批判:“有人到了幹校還宣揚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說什麽可以用機器洗衣裳。”汪阿姨聽了氣得要死,私下裏跟我說:“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事就是回國。”

楊雪章先生64年患腎病去世,躲過一劫。文革初他們家被抄,後來經濟所落實政策,要歸還抄家的東西。汪阿姨說別的都不要了,隻要三個兒子的美國出生證。

從幹校回北京後,我和母親還去過汪阿姨家做客。她的大兒子楊安中回國時9歲,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說,整天躲在家裏不敢出門,一出來就被外邊的孩子們打,還罵他是“美國佬”。可當我們見到安中時,他早把英文忘光了。他們兄弟三人因文革耽誤了學業,沒有一個上大學的,很是可惜。

改革開放後,汪友泉阿姨和三個兒子一起去了美國。聽說她現在加拿大,已經95歲了。

     關淑莊

土坯房蓋好後,我們跟關淑莊阿姨同住一室。關阿姨個子很高,有一米七幾,戴副金絲眼鏡,滿頭銀發,腰板兒倍兒直,一副學者派頭兒。她講話總是麵帶微笑,慢條斯理的。

關阿姨是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畢業後在紐約聯合國秘書處工作。由於當時台灣在聯合國占據中國席位,因此那些年她實際上是在為台灣政府工作,這使得她回到大陸後格外抬不起頭來,文革初更被懷疑是美蔣特務。

關阿姨原來學的是計量經濟學,回國後根本吃不開。對趙叔叔所受的經濟學教育受的完全不同。你的教育背景是兩因素(指商品兩因素),我是兩條(指供和需求曲,你們那種論文我寫不來。 寫不來隻好不寫,結果業務就逐漸荒廢了。

關阿姨回國前其實一直有顧慮,可是先於他回國的夫君丁聲樹先生一再寫信催促。直到56年的一封信,才促使她最終下了決心。信中說:“我所以勸你和孩子早日歸來,是因為新中國需要你,你也需要在新中國的新鮮空氣中陶冶一番。孩子更不用說了,她本是新中國的女兒,不該在資本主義社會裏住。我們做為中國人,應該為祖國服務,這是多麽光榮多麽美麗的事啊!

說到丁聲樹先生,那可是非同凡響。他是學部語言所一級研究員,在言學幾乎所有的域都有很深的造,並且做出了重大獻,在中國言學界是不多。從1961年開始,在周總理的親自過問下,丁聲樹先生繼呂叔湘先生之後,主持編纂《現代漢語詞典》。這是中國首部威的漢語規範型,凝聚了丁先生後半生的心血。66年文革開始後,丁先生被打成“資產階級反對學術權威”,慘遭批鬥、遊街,研究工戛然而止。

    70
3月,丁聲樹也來到幹校。語言所還算照顧他,隻讓他幹燒茶爐、喂雞等比較輕的活兒。雖說是兩口子,可他們卻隻能各自住在本所的集體宿舍裏。幹校學員每隔十天休息一次,叫大禮拜。這時丁先生會從語言所趕過來探望夫人。因為是休息日,宿舍裏的人都在,完全沒有隱私,結果他倆說的都是一些桌麵兒上的話,什麽:“你要好好改造思想啊……”聽起來怪怪的。

關阿姨有時也會跟我們拉拉家常。她說自己實際上是滿族人,原姓瓜爾加。後來滿人統一改姓,他們就姓關了。她家隸屬鑲黃旗,是前清貴族,因此才有可能在年輕的時候上燕京大學,繼而赴美國留學。在哈佛讀書時,有一次看到一幫人手持樂器吹吹打打朝她走來,還以為是什麽節日。結果人家說是因為她的學習成績特別優秀,打破了哈佛經濟係多年的記錄,為此授予她金鑰匙獎,那些人是來向她祝賀的。

關阿姨56年決定回國,聯合國秘書處為她送行,專門打製了兩個巨型木頭包裝箱,把她家所有的箱子、家具、鋼琴等都裝了進去。托運的大木箱到達北京後,她的第一個工作單位—國家統計局,找來十輪大卡車和吊車將其運往三裏河宿舍,結果把那一帶的交通都阻塞了。後來統計局征得他們夫婦同意,把大木箱拆了,用那些上好的木材,打造了多套辦公桌椅。

文革後期,丁聲樹先生又重新主持《現代漢語詞典》的編纂工作,社會地位迅速躍升。這時他們的女兒丁炎已二十好幾,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她心地非常善良,又聽父母的話。由於行市變了,水漲船高,關阿姨為女兒擇偶開出了極其苛刻的十大條件。如今我已記不全那十大條件,隻記得其中四條:一.共產黨員;二.紅五類出身;三.大學畢業;四.身高一米八以上。讓人不禁想到按圖索驥的故事。

當時上門提親者絡繹不絕,可一看這十大條件都搖頭,說這些條件不可能同時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結果居然就有人介紹了一個完全滿足這些條件的年輕人。這位是貧農出身、共產黨員、清華大學工農兵學員、身高一米八幾……丁家一看,乃大喜,於是很快就成了親。丁炎跟他頭幾年過得還行,生了一個女兒。可到了7910月,丁聲樹先生突發腦溢血住進醫院,後來病情逐漸惡化,竟成了植物人。丁家這位乘龍快婿認為時機已到,決定搶班奪權。他要求丁炎交出裝有貴重物品的櫃子鑰匙,丁炎不肯,他竟把丁炎關在廁所裏痛打一頓。這位頂著十大優越條件的女婿,不良居心終於暴露。關淑莊和女兒丁炎痛下決心將其掃地出門,結果他留下孩子,離婚後淨身出戶。

這段婚事傷透了丁炎的心,從此以後再也沒嫁。她的不幸在很大程度上是母親一手造成的,關阿姨事後一定很自責吧?

上世紀八十年代,一次哈佛大學教授、世界銀行第一副行長霍利斯.錢納裏(Hollis B.Chenery)到經濟所訪問,見到了關淑莊。這時翻譯趕過來幫忙,錢納裏笑了,說:“我跟她之間哪裏還需要翻譯?!”原來他跟得過金鑰匙獎的關阿姨在哈佛是同班同學。想不到的是,幾十年後再次相見,他們倆的境遇卻有天壤之別。

改革開放後,丁炎赴美國馬裏蘭大學讀書,繼而到哈佛深造。後來關淑莊阿姨帶著外孫女也去了美國。1992年,經濟所趙人偉赴哥倫比亞大學做訪問學者,還專程探望了關阿姨,看到她們祖孫三代人三個女人同在一座屋簷下,所租住的房子就在哈佛大學附近。我猜她們住在那兒是緣於關阿姨的懷舊情節,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就是在那裏度過的。

關淑莊於2012116日病故,享年93歲。

         孫世錚

孫世錚伯伯跟母親是好朋友,在幹校的時候我們經常聊天。

孫伯伯早年畢業於西南聯大,後在北京大學任助教,之後赴美國芝加哥大學留學,專攻經濟計量學。解放初期,他滿腔熱情奔向祖國,參加新中國建設。

孫伯伯與楊振寧在西南聯大時就認識,到了芝加哥大學更同住一宿舍。楊振寧因其嶽父杜聿明是共產黨階下囚而不能回國。孫世錚臨行前楊對他說:“我雖然現在不能回去,但愛國心一點兒也不比你少,將來也要報效祖國。”

孫伯伯回國後到經濟所工作,領導說他學的經濟計量學是資產階級的一套,讓他徹底忘掉,從頭學習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從那以後他一蹶不振,業務多年來處於荒廢狀態,隻在62年與巫寶三、胡代光合作編寫了一本《經濟計量學》教材,84年出版過一本《經濟計量學》;而楊振寧卻獲得了諾貝爾獎,譽滿天下。孫伯伯與楊振寧兩個人受教育的過程幾乎完全相同,又都非常愛國,可之後在各自的學術領域取得的成就卻有天壤之別。雖說個人才能和機遇不可能都一樣,但結果總不至於差得那麽遠吧?

孫世錚伯伯特別喜歡古典音樂。一次聽到廣播裏放舞劇《紅色娘子軍》選斷《快樂的女戰士》,他說:“我怎麽老有一種錯覺,這個時從候舞台側幕翩然而至的不是女戰士,而是撲棱著翅膀兒的小天鵝。他解釋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娘子軍》的兩位作曲者--吳祖強和杜鳴心,都於五十年代赴蘇聯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留學,深得老柴的真傳,寫《娘子軍》時借鑒《天鵝湖》也就不足為奇了。“洋為中用”嘛!我那時候學小提琴,可對他說的這些卻一無所知,感到特別有趣。

孫伯伯知識麵很寬,博古通今。他說起什麽,都能講出背後的故事,人稱“孫典故”。他常講一些名人軼事,如:楊振寧的父親是大數學家楊武之,可他卻不讓自己的兒子學數學。當時人們不解,說子承父業該有多好呀,可他卻說,之所以不學數學,是因為諾貝爾獎裏麵沒有數學獎。人們聽了都說他太狂妄,簡直是說瘋話,結果還真讓他說中了!

孫伯伯還談到這樣一件事:楊振寧獲得諾貝爾獎後,大家都覺得了不起。有個美國人問他:“中國得過多少年才能出一個你這樣的奇才?”楊振寧笑了,說:“你錯了,中國人聰明得很,像我這樣的人很多,我想至少得有一千個吧!”

    孫世錚於2013215日病逝,享年94歲。

    57年反右運動後,幾乎再也沒有去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留學的人回國。時至今日,我耳畔仍回響著汪友泉阿姨的那句話:“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事就是回國。”一個海外學子,竟如此後悔回到自己的祖國,這個國家到底怎麽了?

《佛萊堡學派的競爭秩序論及其在聯邦德國的政策運用》,作者:饒均誌
《趙人偉:實證之路》,作者:柳紅
《丁聲樹為祖國服務無尚光榮》,摘自《德育小故事》
《聲樹百年語言學大師丁聲樹先生百祀紀念》,作者:聶振弢 張秀芹

注:本文原創,謝絕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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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9)
評論
loonlinda 回複 悄悄話 汪阿姨的膽子夠大的,敢在一個十五歲的孩子麵前說那樣的話,萬一你不懂事說出去她可就慘了。
aussie-2 回複 悄悄話 中共對搞社會科學的海歸自‘反右’後非常不待見,不過工資還是照發的,沒有按市場規則淘汰。其實,二戰剛結束,那時海外華人在學術界混的機會比之現今要多的多,跑回中國真是冤的很。尤其是經濟學,計劃經濟是指令性經濟活動,帳算對了就行了,沒有什麽學問。隻有資本主義才用得上經濟學。
康無為 回複 悄悄話 關阿姨為女兒擇偶開出了極其苛刻的十大條件。如今我已記不全那十大條件,隻記得其中四條:一.共產黨員;二.紅五類出身;三.大學畢業;四.身高一米八以上。讓人不禁想到按圖索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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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都是非常傑出非常聰明,受過最好西方教育的人才,但我看到這裏卻覺得哭笑不得。怎麽說呢? 是迂腐,是勢利和庸俗,還是傳統根深蒂固?在學術上那麽優秀,為什麽就不能給自己的女兒一點個人自由呢? 為什麽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去追尋自己的內心和幸福?而結果又是什麽呢?
JustWondering 回複 悄悄話 喜歡你的文章,每篇必讀。
注冊很麻煩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真實的經曆,如果人們能夠寫出自己的真實經曆那麽就能讓後人看到真實的曆史。再一次謝謝,一直跟讀。。。
zhizunxiaoyu 回複 悄悄話 作為一個70後,對文革的認識隻限於一些官方禦用文章和近些年讀到的一些海外人士及國內邊緣作家的回憶。去年,我海歸了,今年我又歸海了,當然主要因素是家庭,但是回國一年所見所聞所感,感覺當今中國文革氣息仍然很濃,或者說越來越有當年的趨勢走向。拜讀您的文章,讓人茅塞頓開,認識更加深刻,原來幾十年來從來沒有真正改變過,改革,真的是abuse 這個詞了。
我是幸運的,及時作出了調整回頭的決定,為了不讓自己的妻兒再重複悲劇,隻好放下那一份鄉愁!
繼續關注前輩的好文!
Rainier 回複 悄悄話 繼續跟讀。。。跟著芳草一起回顧曆史、近距離地了解這些學者和精英們。。。
謝謝芳草!
十裏芳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金陵老哥' 的評論 : 五十年代老海龜是個特殊群體。他們當中除了搞理工科的,特別是搞國防工業的會受到重用,多數人遭遇都不好,特別是學文科的。國家太對不住這些人了,筆者寫這下一節,就是要為他們鳴不平……
金陵老哥 回複 悄悄話 你好。我的父親也是1950年回國的知識分子。回國後最初兩年還能在國外雜誌上發表文章。三反五反後就不行了。國外的導師和同學都不知為何。發來信件也沒有回複。最終失去了聯係。直到1979年開放了,領導允許我父親出國參加一個學術會議,碰到了一個老同學,他才大概了解了一些情況。那位老同學說,導師臨去世前,還提起過我的父親。因為那位導師在學術界很有地位,他親自帶的學生都很有出息,唯一沒有消息的就是他唯一的中國學生---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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