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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校雜記(五) 臥虎藏龍

(2013-11-18 14:34:11) 下一個
    學部當年隻有十三個研究所,兩千多人。其中約一半職工是輔助人員,如:收發、打字員、炊事員、行政後勤人員。也就是說,真正做研究工作的隻有一千多人。可這一千多人卻相當濃縮,水平很高。那個時候學界有個說法:“學部一條蟲,外麵一條龍。”意思是說:學部哪怕一個普通的研究人員,放到其他單位都是好樣的。形成這種狀況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當時有個理念:認為科學院應該比大學水平高,對中國科學院的定位很高,因而進人的時候把關異常嚴格。經濟所人事處要進大學畢業生時,一定到頂尖大學挑選尖子生,趙人偉和唐宗焜就是這樣從北大經濟係挑來的。二是文革前學部雖然沒有明確的淘汰機製,卻搞過若幹次精簡機構,淘汰是以精簡機構的形式完成的。特別是58年大躍進時淘汰了一大批;60年困難時期又下放了一大批。精簡機構主要對象是研究人員。一方麵剔除所謂“政治上不可靠”的人,同時淘汰掉業務水平不高者,把他們調到地方研究所或大學。結果留下來的幾乎個個都是精兵強將。

   
學部下幹校,在當地形成了一道奇特的風景線:在那個偏僻落後的鄉村,突然來了一大批高水平的文科研究人員,其中不乏各學科的一流專家、學者:如:文學所的錢鍾書、俞平伯、何其芳;語言所的呂叔湘、丁聲樹、陸誌韋;經濟所的顧準、駱耕漠、巫寶三……

   
 123日開大會,軍宣隊王副政委在台上訓話:“學部這個單位是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這就是他對學部的看法,說明他也知道這個單位藏龍臥虎,隻是這些“龍、虎”在他眼裏都不是什麽好東西罷了。

    記得剛到的那些日子閑來無事,想練練毛筆字,於是跑到棉花倉庫旁邊的小賣部買毛筆和大字本兒。“售貨員”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伯伯,特別和氣,問我:“小姑娘練大字啊,學什麽體?”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他說:“如果是初學的話,最好練柳體,然後還可以練顏體。”接著他推薦了一本柳公權楷書字帖。我感到好奇,事後打聽這位售貨員是誰,人家說他是文學所《文學研究》雜誌主編。

  我們這些幹校子弟後來在當地公社中學借讀。一次,語言所的一個女孩兒帶我到他們那個幹校點兒去玩兒。到了午飯時間,她說:“你就在我們食堂吃吧,我帶你去買客飯票。”等買完出來,她說:“你知道剛才賣給你飯票的那個人是誰嗎?他就是呂叔湘。”啊?那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呂叔湘?沒想到竟然在這兒賣飯票!

    文學所剛下幹校時去了羅山,在一座勞改農場落腳。由於無地可種,一個多月後他們也來到東嶽。這時經濟所正在蓋席棚,逐漸從棉花倉庫和糧管所搬到自己建的幹校點兒。文學所照顧錢鍾書先生,讓他當“通信員”,這樣可以不用幹體力活兒。錢先生每天斜挎一個大布包,從公社郵電所取來報紙、信件後,分別送到文學所和經濟所的幹校點兒。每當我們遠遠看到他沿著水渠走來,都特別高興,因為他說不定能帶來期盼中的家書。

一流學者在幹校幹各種活兒的例子不勝枚舉。文學所的何其芳被指派養豬。他幹得特別認真,還在“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講用會”上,介紹了“如何運用辨證法養豬”。他腰上係著一條汙跡斑斑的藍布圍裙,跟晚輩大談養豬心得:“其實豬並不蠢,它能看出你的眼神,你的臉色,能明白你的情緒,還能聽懂你的話語。可見哺乳動物也是有靈性的哩……”他說自己已經進入“豬喜我亦喜,豬憂我亦憂”的境界。

同樣在幹校養豬的,還有宗教研究所所長任繼愈。他曾笑談:“豬樂意,我樂意。豬舒服了,我也就舒服了。”任先生的這一說法跟何其芳的有異曲同工之妙。

    文學所照顧俞平伯夫婦,安排他們幹的都是些輕活兒。有一次人們看到這老兩口坐在自家門前為豆腐坊選黃豆 。他們幹得既仔細又認真,速度特慢,於是開玩笑說:“以俞老每月二百多塊的工資,大家算算,他每選一顆黃豆合多少錢?”③ 後來所裏又安排他倆為蓋席棚搓麻繩,他們依舊從中自得其樂。俞平伯先生還專門寫了首七言絕句《績麻》,來記述這段生活:脫離勞動逾三世,回到農村學績麻。鵝塘池邊新綠繞,依稀風景抵還家。④
 
    經濟所趙人偉有一次看到牆根兒下蹲著一個又黑又瘦的老頭兒,以為是當地農民。可別人卻告訴他,那人就是原燕京大學校長陸誌韋,令他驚訝不已。燕大是個多麽洋派的學校,想象中其校長應風度翩翩,怎麽淪落到這個地步?!

    陸誌韋是繼司徒雷登之後燕京大學的一位重要校長。他有句名言:“是美國人出錢辦的燕京大學,但燕京大學不是為美國人辦的。”抗戰勝利後,他曆盡艱難,領導了燕京大學複校。國民黨撤退至台灣前夕,力邀其前往,被他嚴詞拒絕。他願把燕京大學——這座具有國際聲望的學校,交給自己的祖國。1949325日,毛澤東和中共中央其他主要領導從河北省建屏西柏坡京,共黨安排先生會同李深、黃炎培、等著名民主人士去北平西郊機接。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49年後燕大經曆了一係列政治運動,最終在52年的院係調整中遭到撤銷,他被調到學部語言所。⑤

     學部下幹校時,陸誌韋已是76歲的老人,卻不得不一同前往。所裏指派他養豬。僅僅過了兩個月,就已經被折磨得不像樣了,有一次竟暈倒在養豬場。筆者後來聽語言所幹校子弟王幼農說,陸誌韋在幹校期間特別慘,病得很重,最後到了神誌不清、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所裏才把他送回北京。到京後不久就去世了。

    69年中央機關下幹校,總體來講是非常負麵的。給國家造成了巨大損失,給幹部帶來了極大磨難。可是對於我——一個跟隨家長下放到學部幹校的少年來說,卻是相當幸運的。在那個特殊的曆史時期,在那個窮鄉僻壤,有幸近距離接觸一大批高水平知識分子。他們當中有些人的言傳身教,使我受益終生。

《何其芳:在幹校養豬的詩人》,作者:
《任繼愈:中華文明的守望者》,作者:桂青秀君 範珊珊 王小虎
③《我的1970年春節》,作者:唐燕
④《俯仰無愧--文革中的俞平伯》,作者:孫韋柰
⑤《“生死之交”的燕京大學》,作者:陳遠

注:本文原創,謝絕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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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loonlinda 回複 悄悄話 找一幫當年的小五七,集體出一本幹校回憶的書吧。從孩子的視角去寫。
十裏芳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偶燈斯陋' 的評論 : 感謝理解。您說得不錯,我雖然跟楊絳先生寫的是同一所幹校,但視角不同。筆者當時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很敏感,看什麽都新鮮,而且是記憶力最好的時候。今天寫這篇東西不為別的,隻想給那段曆史作個見證。
偶燈斯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莊裏人' 的評論 :
Yang wrote from a grown-up's perspective, and this blogger writes from a child's eye. Both are valuable for people to understand that part of Chinese history.
杯中影 回複 悄悄話 哦,羅山,73年時我們幹校搬到那裏。我覺得條件比我們之前的黃湖還荒涼點。也住的是個倉庫改的房子,破陋,臉盆接漏雨,地麵坑窪。最難忘記的是每天早上6點半,大喇叭放的起床號把人催醒。
Fieps 回複 悄悄話 幹校養豬對跟著父母下幹校的家屬小孩可是很大的樂趣,不上幼兒園,不上學,天天跟豬,跟羊和其它幹校的小動物,和大自然打交道,這是城裏小孩不可能有的機會。當父母的對孩子的教育很著急,也沒辦法,那時很多地方都停學了。特別記得,在幹校看平時文縐縐的叔叔們殺豬可打開眼界了。殺豬在幹校是一件令人興奮的大事,大家奔走相告,全幹校的人都聚在殺豬場像看電影一樣觀看全過程,這也意味著當天要打牙祭了。不過,現在想起來,覺得那場麵很血腥。
莊裏人 回複 悄悄話 看了你的這個係列,寫的不錯。。。不過,楊絳先生的幹校六記已經把那裏寫的很好了。。個人決定你可以根據你的獨特經曆,另辟蹊徑。。。
十裏芳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頤和園' 的評論 : 謝謝支持。漂亮又懂事的小姑娘死在水塘裏,聽了令人心碎!本文後麵有一節,專門寫到幹校的非正常死亡。那些埋葬在異鄉的死者才叫冤呢,找誰說理去……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支持一下,俺也下過幹校,也就讀一所地方中學,看著父母種地,勞動改造。去幹校的人後來大多數都回京了,但原來住在我家樓下一位“反動學術權威”的孫女再也回不來了,就死在幹校的水塘裏。那小姑娘又漂亮又懂事,比我小幾歲,一朵鮮花,還沒開就凋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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