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原以為那些發生在四十多年前的往事,早已為人們所淡忘。沒想到昨天貼了《文革奇遇:認識顧準》一文,引起網友們的熱烈反響,先後收到多條“悄悄話”。除了表示敬意外,還問起我母親的情況,為此覺得有必要談一談。
母親張純音出身於書香門第,1943年考取上海交通大學財務管理係。1956年經鄭振鐸推薦,到中國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工作,時年29歲。
母親與顧伯伯相識於一九六二年。顧被打成右派下放勞動,四年後摘掉帽子再次來到經濟所。在此之前,母親曾寫過一篇文章,題為《駁斥顧準關於價值規律的修正主義觀點》,批判顧的《試論社會主義製度下的商品生產和價值規律》,刊登在《經濟研究》1957年第6期上。當時母親很年輕,三十多歲,屬於進步青年一類。文章是上麵布置寫的,寫好之後,劉澤曾、桂世鏞、張卓元等人還在後麵署了名。
六二年的經濟所辦公地點在經委大樓,管理得相當好,整潔而有序。母親所在的辦公室裏有一張木製白色單人床,上麵鋪著雪白的床單,供研究人員午休用。顧在後勤人員的陪同下,到各辦公室轉轉,跟大家見見麵。他走進母親的辦公室,環視了一下房間,高興地往床上一躺,說:“哈,沒想到我這個窮小子一跤跌到了青雲裏!”當別人介紹說:“這位是張純音同誌”時,他說:“哦,你就是張純音啊!告訴你,我還是堅持我那篇文章的觀點。”母親年輕好勝,回了一句:“我也堅持我那篇文章的觀點”。不過,通過接觸,她逐漸認識到顧伯伯這個人非同凡響,為他那淵博的學識所折服,跟他成為好友,直到他去世。從幹校回來後,一次他們回憶起這段往事,顧說:“咱們真是不打不相識啊!”
母親是個仗義豪俠的人。她交友隻看重兩條:一是德,二是才。絕不因朋友的榮辱升降而有所改變。文革期間,孫冶方、駱耕漠等德高望重的學者挨整,她曾多次暗中幫助過他們。文革初期,顧伯伯受到更大的衝擊,被隔離審查,存款凍結,每月隻發給二十元生活費。母親想到他既要吃飯,又要抽煙,經濟上一定非常拮據。於是趁沒人的時候,偷偷在他辦公桌上放了八十元錢。當時八十元不是一個小數目,接近她一個月的工資。從幹校回來後,顧的經濟狀況略有好轉。一次他拿出八十元,說:“這錢還給你。”母親覺得奇怪:“你怎麽知道那錢是我放的?”他說:“我當然知道,除了你不會有第二個人。”他還說:“這錢真是及時雨,須知當時我險些沒錢吃飯了。”
69年底,經濟所下幹校,母親繼續暗中與顧伯伯來往,這在當時是非常危險的。她曾提到這樣一件事:71年林彪事件發生後,先以中央文件的形式向黨內高級幹部傳達,然後是黨內普通幹部,最後到一般群眾。但對“牛鬼蛇神”還是保密。一天母親為送弟弟回京,須將一隻箱子送到火車站托運。她自己弄不了,請所裏派人幫忙,結果派來的人恰好是顧伯伯。顧拉著一輛架子車,把箱子放在上麵。他們在路上邊走邊聊,母親趁此機會把林彪事件跟他講了。他說:“我對黨內派係鬥爭的來龍去脈很清楚,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
顧伯伯生前和母親是無話不談的摯友,他的思想、學術觀點、乃至人生觀對母親無不產生重大影響。
他們曾談到對中、西醫的看法。顧說:“盡管我父親就是中醫,但還是不相信中醫能治病。”可是74年11月,顧伯伯被診斷為晚期肺癌,西醫已束手無策。絕望之下,林裏夫伯伯找到一位自稱能治此病的老中醫。那人架子很大,一定要有小汽車接送,否則不肯出診。當時還沒有出租車,更沒有私人汽車,母親他們都是平民百姓,不可能有公家配給的車。她說:“我當時真恨不得給那姓李的老中醫跪下。”後來還是駱耕漠伯伯找他的老戰友陳易,解決了車子問題。藥煎好後,母親端給顧伯伯說:“把這藥喝了吧,對你的病有好處。”顧苦笑了一下,歎了口氣:“唉,盛情難卻!”接著便一飲而盡。盡管他根本不相信中藥能治他的病,可是為了不拂逆老朋友的一片好心,不使他們過於失望,還是勉強把藥喝光。
顧伯伯最後的日子是在協和醫院度過的,同病房還住著人民藝術劇院著名導演焦菊隱。焦先生患的也是晚期肺癌,他是個樂觀的人,時不時以自己的治療過程為例,給顧伯伯打氣。母親也從旁安慰:“現代醫學發展日新月異,說不定哪天就會有辦法治你的病。”可伯伯卻搖搖頭說:“我心裏很明白,這次得前門進,後門(指太平間)出了。人類征服疾病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你看,《聖經》裏麵描述,耶穌摸了麻風病人,那人就好了。這故事說明,當時人們多麽渴望有辦法治愈麻風病。可是,兩千年過去了,這種病還在危害人類健康。至於癌症……”母親事後哀歎:“顧準這個人頭腦太清楚了,連安慰他都很難。”
顧伯伯在病重期間曾對母親說:“我們的友誼很純啊,今生我是無法報答你了,日後定‘銜環結草’”。兩年後,母親把這事講給我聽。我不懂“銜環結草”是什麽意思,她解釋說:這是兩個典故,意思是對生前有恩於自己的人,死後變成鬼去報答他。
從上述事情可以看出,母親對顧準的認識、了解是有一個過程的。不過,早在“文革”前就能認識到顧準超人的才華、高尚的品格,並冒著受牽連的危險,跟這位兩度戴上右派帽子、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倒黴蛋”做朋友。在精神上支持他,在生活上照顧他,這在當時可以說極其難能可貴。母親與顧伯伯的友誼是建立在思想上高度理解、精神上高度溝通的基礎上的,是不摻雜任何功利因素的。
母親於1990年患癌症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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