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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奇遇:認識孫家琇

(2013-09-07 07:55:27) 下一個

                                                                                                                                                                 作者:徐 方
 

196911月,我隨母親張純音下放到河南息縣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五七幹校。剛到不久,常見一位五十出頭的婦人,走到哪兒都帶著個弱智孩子。她臉上長著一塊一塊的凍瘡,包著土裏土氣的方格頭巾,乍一看像個村婦。可媽媽卻對我說:“她是莎士比亞專家孫家琇,早年留學美國,學問了得!很想跟她成為朋友。”
 
   母親的願望很快就實現了,她們一起參加了搭建席棚子的工作。搭席棚有一道工序叫打秫秸把,活兒不重,多由女同誌來幹。人們席地而坐,每次從大堆的秫秸垛裏抽出十根左右,排齊後用麻繩紮緊。母親和孫阿姨並肩坐在一起,邊幹邊聊。畢竟都是老知識分子,惺惺相惜,一拍即合。孫家琇原是中央戲劇學院教授,1957年被打成右派,《人民日報》上點名批判。從那以後,在學校裏不斷挨整,日子極為難熬。這次中央單位下幹校,戲劇學院也名列其中。趁這個機會,她趕緊申請跟隨丈夫巫寶三一同下放,借此擺脫困境。聽到這些,母親對她非常同情,生活中盡可能給與關照,我們兩家走得越來越近。
 
   這時候我已開始自學,求知欲極強,可不知該讀些什麽書。媽媽讓我問問孫阿姨,於是我跑去求教。沒想到她卻說:“就讀《豔陽天》吧!”這個答複令我大失所望。心想:“孫阿姨怎麽這樣?這不是誤人子弟嗎!”媽媽聽了,深深歎了口氣,什麽也沒說……

   多年後我才理解,孫阿姨那些年被整慘了,已成驚弓之鳥。在幹校那個環境裏,人人自危。為了保護自己,隻能那麽說;同時,恐怕也是為了保護我。那年頭讀“封、資、修”,一旦被發現可不得了。
 
   孫家琇身體不好,患有嚴重的心髒病,按說應該時刻小心才是。可她幹起活兒來特別賣力,什麽髒活兒、累活兒都搶著幹。脫坯是壯勞力的活兒,她也一定要參加,簡直不要命了!幾次發作心絞痛,非常危險,吃硝酸甘油才緩過來,現在想起來都後怕。
 
   凡政治學習、批鬥會一類活動,她參加得也十分投入。我當時真不能理解她為什麽要那樣。現在想,或許有其苦衷。作為有“政治汙點”的人,到了一個新單位,寄人籬下,地位比誰都低,隻能比別人幹得更苦,表現得更積極,才有立錐之地。
 
   好在經濟所是個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聚集了一批中國頂級經濟學家,如顧準、駱耕漠、吳敬璉、董輔礽、汪敬虞、趙人偉等,多數人從骨子裏崇尚知識。結果孫阿姨在這裏很少遭到歧視,甚至比較受人尊重。她跟母親感歎:“幸虧跟隨經濟所下幹校,這一步算是走對了。”
 
    經濟所有個從美國留學回來的人,比較了解她。說孫家琇早年在美國求學期間極為刻苦,酷愛運動,尤其是騎馬。她騎馬時著男裝,一身黑色燕尾服,戴一頂圓禮帽,風度翩翩。人送雅號:Gentlewoman(女紳士)。當時的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女紳士”與眼前的“村婦”孫阿姨聯係起來,反差實在太大了。
 
   孫家琇的小兒子是個弱智兒,那年十四歲;我弟弟也是先天智力落後。母親和孫阿姨在對待殘疾孩子上,想法和做法驚人地一致。她們極端自責,認為都是自己不好,有責任通過後天補救,讓孩子成為自食其力的人。盡管這個期望幾乎無法實現。
 
   孫家琇對小兒子好得無以複加,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寸步不離。小兒子性格溫順,總是笑嗬嗬的。他完全沒有數字概念,可對別人出的任何一道簡單算術題,總能立刻說出答案,當然沒有一個是對的。不過,他的記性卻出奇得好。很多年後,有一次我從日本回國,往他們家打電話。剛說了一個“喂”,那頭兒馬上就叫:“咪咪姐姐……”令我驚訝不已!

   下幹校後,一些帶家屬的人借住在老鄉家。一排茅草房,當中用席子隔成幾間,完全不隔音。每天晚上,我們都能聽到孫阿姨給小兒子上算術課:“除法就像一座房子,房子裏麵住著被除數,外麵住著除數……”這個“故事”重複了無數遍,可兒子怎麽也聽不懂。母親大受感動,說此等母愛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其實她自己何嚐不是如此,不斷地給弟弟教算術、教語文,甚至還教英文,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期盼孩子有朝一日會“開竅”,直至她生命的最後一刻……
 
    後來回到北京,孫阿姨跟母親已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兩家經常走動。她把我當成晚輩,在學習方麵時常給與指點,不再有任何顧慮。她告訴我,所有文科的基礎是曆史,一定要多讀史學方麵的書,隻有博古才能通今。我的專業是英語,一次談天時隨便說了幾句,她打斷我:“你講英語怎麽每句話都用降調啊?這不行,聽起來很土。國人學英語有一大誤解,以為按照規則隻有一般疑問句才用升調,其他一律用降調。可實際上英美人說話很多子句結尾都是用升調的,不信你下次跟外國人說話時留意一下。”
她指出別人的缺點毫不留情,讓人有點兒下不來台。可事後想想,真是為自己好。我在大學外語係學習四年,沒有一個老師指出過這個問題。孫阿姨一個點撥,使我受益終生。

 
    有一次我跟母親去拜訪孫阿姨,聊天時母親提到我交了個男朋友,已經考慮結婚了。接著告訴她對方是哪兒畢業的,在哪兒工作等等。話未說完,孫阿姨便迫不及待地連問:“德怎麽樣?德怎麽樣?”接著她解釋道:“一般人擇偶往往看重學曆是否夠高,是否門當戶對,是否誌趣相投……可我活到這把歲數,深感配偶最要緊的是人品。對方要是人品不好,其他什麽都談不上,婚後絕無幸福可言。”這段對話發生在三十年前。那個時候,特別是有識之士,更是看重人的本質。探討婚姻問題時口不言錢,覺得俗氣。
 
    孫家琇住在北京後海南沿兒的一條胡同裏。那本是他們的私人四合院兒,“文革”後充了公。居委會說是要“摻沙子”,讓一個工人家庭搬了進來。那家大概已經了解到他們的“政治背景”,肆無忌憚地欺負他們。孫家琇和丈夫巫寶三兩人都有留美經曆,不習慣蹲坑廁所,“文革”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通過市政管道部門,在院子裏修建了有抽水馬桶的廁所。可那家嫌抽水馬桶費水,硬是把馬桶給拆了,在地上挖了個茅坑兒。孫阿姨出來跟那家女人理論,對方破口大罵:“你們這些臭老九,到現在還想著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氣得孫阿姨渾身顫抖,手腳冰涼,摔倒在地。家人趕緊把她攙扶回去。對方高唱:“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從此,這個院子每隔幾天得由環衛工人背著糞桶來掏茅房。一到夏天蠅、蛆肆虐,臭氣熏天。孫阿姨無奈地向我母親訴苦:“你說這可怎麽辦?秀才遇上兵,有理講不清啊!”

  
“文革”結束後,孫家琇的右派得到改正,受到重用,出任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主任。她痛感歲月蹉跎,荒廢了太多大好光陰。她玩兒命工作:著書立說,帶研究生。她的教學嚴格在全校是出名的。研究生寫的論文不知要修改多少遍,才能通過。她不但撰寫了專著《論莎士比亞四大悲劇》、《莎士比亞與西方現代戲劇》,還發表了大量莎學論文,主編了《莎士比亞詞典》,在莎學研究上取得了令中外學者矚目的成就。為此,先後兩次被評為全國三八紅旗手。我們到她家做客,那些獎狀和胸前佩戴的紅花都擺在玻璃書櫃醒目的位置上,一進門就能看到,足見主人對這些榮譽之珍視。
 
    孫家琇還致力於向國人介紹莎士比亞戲劇。一次她親自跑到我家送來兩張戲票,邀請我們觀看她新改寫的話劇《黎耶王》。這部戲采用莎翁名劇《李爾王》的情節,把時間地點改在中國古代,劇中人物著古裝。她讓我們特別注意演員張欣欣,說她不僅能演,還能導、能寫,是個多麵手。惜才之情溢於言表……

    
提到孫家琇,還得說說她的大兒子巫鴻。他們是一對非常奇特的母子。孫阿姨每當談到這個孩子,眼睛裏就閃閃發光,毫不掩飾自豪之情。巫鴻的確天資極高,加上學者父母的後天熏陶,從小就很優秀。連顧準也對他頗為欣賞,說他是少年才子,讀書涉獵麵甚廣。1957年,巫鴻考上了北京101中學。這個學校到了高中分文、理科,學生要自己選擇。孫阿姨和巫寶三伯伯(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主張報理科班,理由是他們夫婦倆回國後政治處境一直不好,一個被打成右派;另一個也不斷挨整,這與從事文科專業不無關係。因此得出結論:在中國學文科很危險。可巫鴻卻堅持選文科。他太喜愛文科了,很清楚自己的這一傾向。討論結果是三人一致決定選文科。這裏沒有家長的粗暴武斷,有的隻是民主、平等和理性。兩位家長都是過來人,何嚐不知選錯專業對人的一生有多痛苦。為了孩子的前程,他們決心冒這個險。幾年後巫鴻果然沒躲過挨整,此乃後話。到了高考前夕,又出現了選擇專業的問題。巫鴻酷愛美術,擅長油畫,想報考中央美術學院油畫係。孫阿姨不讚成,認為藝術對人的天賦要求實在太高了,即便能考上美院,最終要想成為真正的畫家難度還是極大。她建議報考美術史係,說這個跨學科專業最適合巫鴻,能充分發揮他各方麵的才能。結果巫鴻那年同時考取了北大曆史係和中央美院美術史係,他毅然選擇了後者。改革開放後,巫鴻赴哈佛大學深造,獲美術史與人類學雙博士學位,先後在哈佛大學和芝加哥大學任教授,在學術領域取得了累累碩果。 

    
孫家琇與巫鴻之間的感情極深,不僅精神上高度溝通,還彼此欣賞。記得一次巫鴻跟我談起他的母親,說:“我真的很佩服她……”;而孫阿姨更是常用“佩服”二字來讚美兒子。這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高境界的親子關係。
 
    1990年母親患癌症去逝。孫阿姨打電話來慰問,說她傷心之極,痛失一位難得的知己……2002年夏我回國,按老習慣給孫阿姨打電話。接聽的是她女兒允明,說母親已於前一年底突發心髒病過世……

    
今年我又回國,整理母親遺物時,發現了幾張她與孫阿姨在1980年代的合影。謹以此文,寄托對兩位老人的不盡思念。

 
注:此文發表在《老照片》雜誌第88輯

                

                             孫家琇在住所附近的後海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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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l999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十裏芳草' 的評論 :
北京各個大部裏的右派們境遇也很慘。很多都被送到黑龍江和青海,受盡折磨。有些慘死在那裏。其實根本沒有什麽“反黨言論”。
十裏芳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石假裝' 的評論 : 同意你的看法。正好像國民黨大“戰犯”49年後雖被關押,有的還關押多年,但在裏麵至少安全,且衣食無憂。可那些小“戰犯”就慘了,有的在鎮反運動時直接就槍斃了, 僥幸活下來的在曆次運動中挨整,備受折磨……
石假裝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的好文。
其實北京的大右派們境遇好多了,我父親他們那些被充數的小右派境遇更慘。
笑薇. 回複 悄悄話 又看到你的好文。很溫馨的回憶。謝謝分享。不過對於英美人講話每句都是以升調結束的說話不能苟同。不過這部影響她的聰慧和淵博的學識。那麽優秀的人,誰也無法永遠留在世上。看你的email。
水落石不出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 特別是孫家工人鄰居那段, 簡直惟妙惟肖。寥寥數語,把個愚昧蠻橫自以為社會中堅的小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真乃神來之筆。這種實實在在的文章,會令那些想為文革及前十年護短的打手們無從下嘴,有曆史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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