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亂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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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亂彈 — 第六十九回 當最後一絲幻象破滅

(2006-05-16 10:14:21) 下一個

紅樓亂彈 —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當最後一絲幻象破滅

看《紅樓夢》第六十九回時,腦子裏總是不斷地閃現魯迅先生的那句話——“ 沉默嗬,沉默嗬!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

毫無疑問,這句話準確地描述了尤二姐的處境。當然你要期望尤二姐象鳳姐那樣不怕陰間報應,大膽潑辣,敢作敢為——“拚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那顯然是不現實的。是她的隱忍、軟弱和癡愚造就了她可悲,可歎,可憐的結局。

尤二姐的隱忍,常讓我想起巴爾紮克筆下 葛朗台太太 ——

“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一天比一天憔悴,就像大多數這種年紀的女人得了重病一樣。她脆弱得像秋天樹上的黃葉。上天的光輝照得她精神煥發,好比陽光射進樹林給黃葉染上金光。這是一種與她的一生相般配的死亡,一種基督徒的死亡;這不叫崇高嗎?一八二二年十月,她的賢德,她的天使般的耐性,以及她對女兒的憐愛,特別光彩奪目;她沒有半句怨言,像油盡的燈熄滅了。像潔白無瑕的羔羊,她向天堂走去,在塵世隻舍不下一個人,即陪伴她度過淒涼生活的溫柔的女兒,她最後看女兒幾眼,仿佛預示了她日後的苦命。她把與她一樣潔白的小羊單獨留在這自私自利的塵世,想到人家隻貪圖女兒的金子,隻想榨取女兒的錢,她發抖了。”

巴爾紮克熱情洋溢地讚美了葛朗台太太的善良和隱忍,並且用了極其優美、細膩的文筆刻畫了她的美麗和崇高。這對文筆總體比較粗曠的巴爾紮克來說是相當罕見的。我們也許不明白巴爾紮克為何要如此美化這種虔誠的近乎宗教般的隱忍和善良,但我們至少可以明確的感受到葛朗台太太在去世的那一刻其內心是幸福和快樂的。她在咽氣前對女兒歐也妮說 ——

“孩子,幸福隻在天上,你將來會知道的。”

葛朗台太太雖然離開了人世,但她是幸福地奔向 “天上”。相比之下,尤二姐的死則是最後一絲幻象被無情打碎後的痛苦抉擇。當最後一絲期望也破滅,當最後一絲麻醉感也消失,她無法忍受身心猶如油煎火燎般的痛苦,隻好以死來暫時消除活在人世不得不承受的疼痛,至於落到陰間是下刀山還是上火海,她已經無暇顧及了。

從尤三姐托夢的那段,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尤二姐內心所承受的越來越強烈的痛苦,就如同病人在手術麻醉藥效逐漸消散後,所感受到的那種錐心刺骨的痛!

“夜來合上眼,隻見他小妹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說:‘姐姐,你一生為人心癡意軟,終吃了這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他發恨定要弄你一死方休。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亦不容他這樣。此亦係理數應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不然,你則白白的喪命,且無人憐惜。’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係當然,何必又生殺戮之冤。隨我去忍耐。若天見憐,使我好了,豈不兩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終是個癡人。自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當然,奴亦無怨。’小妹聽了,長歎而去。尤二姐驚醒,卻是一夢。等賈璉來看時,因無人在側,便泣說:‘我這病便不能好了。我來了半年,腹中也有身孕,但不能預知男女。倘天見憐,生了下來還可,若不然,我這命就不保,何況於他。’賈璉亦泣說:‘你隻放心,我請明人來醫治。’於是出去即刻請醫生。”

此段尤二姐三次哭泣,一次比一次苦,一次比一次絕望。在聽到妹妹說 “ 白白的喪命,且無人憐惜。 ”她哭泣了,這次悲戚的是自己的生命,但此時她還對上天抱有幻想——“ 若天見憐,使我好了,豈不兩全。 ”當聽到妹妹笑著告訴她“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 天怎容你安生 ”時,她又一次哭泣了,想必這一次更加悲切。因為妹妹的話打碎了她的幻象,那一刻她內心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不安和恐懼,雖然她應了一句“ 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當然,奴亦無怨。”我以為這更多是一種眼看幻象破滅時,所說的無謂的賭氣的話罷了。當她驚醒後,又對賈璉哭泣說:“我這病便不能好了。我來了半年,腹中也有身孕,但不能預知男女。倘天見憐,生了下來還可,若不然,我這命就不保,何況於他。”此時,在現實當中她還試圖蒙蔽自己,寧願相信上天會“見憐”她。

自那場夢後,尤二姐內心的幻象已趨於破滅,精神也瀕於崩潰。她的困惑和恐懼,就象 “ 隻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 示她是一個活物 ”的祥林嫂一樣——“ 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

接下來殘酷的現實給了她明確的答複 ,於是為了免卻活著必須承受的痛苦,她隻好選擇了吞金自盡——

“這裏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勢,日無所養,反有所傷,料定必不能好。況胎已打下,無可懸心,何必受這些零氣,不如一死,倒還幹淨。常聽見人說,生金子可以墜死,豈不比上吊自刎又幹淨。’

比曹雪芹晚將近一個世紀的巴爾紮克是相信宗教的,相信宗教能超脫人的靈魂,洗滌人們的苦難。那麽曹雪芹對宗教又是什麽樣的態度呢?從他寫的判詞和判曲來看,他似乎是相信宗教的輪回報應,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並沒有像巴爾紮克那樣讚美宗教,而且讀者多多少少能感覺到曹雪芹對宗教的困惑、質疑和無奈。因此,僅就宗教觀這點來說,個人認為曹雪芹要比巴爾紮克看得更深,走得更遠。

05/01/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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