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亂彈 —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豔理親喪
如花女子
春天無疑是最美麗的季節。好像小學語文有篇課文就是春天來了,什麽“ 冰雪融化,種子發芽,果樹開花” 等等,這大概是我能模糊記起的唯一一篇小學課文。後來又看了很多描繪春天的文字,大多很精彩,但最能觸動心弦,讓我對春天神往不已的句子是——“雜花生樹,鶯飛草長。”
它由“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演變而來,但更顯簡潔、有韻味!簡單的八個字,勾勒出了一幅寥廓、細膩、明媚、動感的春之圖。正是這各式各樣的鮮花把春天裝扮的妖嬈多姿,讓人沉醉,正所謂“ 亂花漸欲迷人眼 ”。
鮮花之美有如此強烈的視覺衝擊效果,以致於在遠古社會人們就知道把美女比作鮮花。什麽“花容月貌”,“閉花羞月”等等。總之,女人如花的觀念早已深入人類的膏肓了。《紅樓夢》有一個非常重要且極為成功的創意就是借寶玉之口說“ 女兒是水作的骨肉”。
水,無色無味,柔弱無形,純淨透明。女人如花,很大程度上是在刻畫她們的容貌,是物質肉體層麵的;而女人如水,則更多的是在描述她們精神層麵上的特質。對於女人的精神特質及其變化,寶玉有個很好的比喻——
“ 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麽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麽變出三樣來? ”
至於正確與否,我們暫且不論。至此,我們知道曹雪芹對女子精神層麵的刻畫運用了兩種喻體:水和珍珠。人是靈與肉的混合體,為了準確地塑造出一個個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紅樓女子,曹雪芹不得不借助鮮花來實現。曹公幾乎給每個紅樓女子都賦予了一種象征其氣質和命運的花。這在第五回“ 遊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就已初露端倪。如把香菱比作蓮花,元春比作石榴花,李紈比作蘭花等。在隨後的章回裏,這一指代象征體係被不斷地強化和完善,直到這一回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通過這種手段,紅樓女子的形象更加飽滿、明晰。
相信大家都有這種體會,在目擊某幅畫之前,即使你看了極其詳細的文字介紹,也很難在腦海中形成一個明晰的框架和概念。而當你看到那幅畫時,一下子就明白了那是一幅怎麽樣的畫。你會覺得那短暫的一瞥,勝過千言萬語的描述!這就是文字和畫之間巨大的鴻溝。麵對一幅畫,你會感覺到文字的蒼白!而曹雪芹通過一係列鮮花的比喻和象征,成功地跨越了這道天塹!給大家展現了一個個活靈活現、形神俱備的紅樓女子。讓我們舉一兩例,稍作分析。
這一回占花名時,寶釵抽到了牡丹花。牡丹在人們的心目早就形成了一種形象:雍容華貴。寶釵出身富貴之家,為人隨和大方,且體態微豐,正合牡丹。
李紈擎到了一枝“ 霜曉寒姿”的 老梅,看到這裏時我不由地想到那首《紅岩》主題曲《紅梅禮讚》。寒梅形神俱佳地映射了她的性格和命運,還需要多餘的解釋嗎?
襲人抽到了一枝 “武陵別景”的 桃花 ,題詩是“ 桃紅又是一年春”。桃之夭夭,讓我們可以想象她的豔麗。同時那些題字和詩,讓我想起了一首很出名的桃花詩——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不正預示了襲人以後的命運和結局嗎?因此,我認為曹公寫這段時多半是想到了上麵那首詩。
麝月占到了一枝 荼縻花,題詩是“開到荼縻花事了”。“ 荼麻縻屬於薔薇科落葉灌木,初夏開花,花冠為重瓣,帶黃白色,美麗可供觀賞。曆代詩人以其開花較晚,故把荼縻看作是送春之花。”荼縻花一開,意味著“三春過後諸芳盡”,良辰美景即將結束。也預示著麝月將是伴隨寶玉的最後一個丫鬟。
其它幾個人掣到的花都暗合了各自的氣質和命運,在此就不做分析了,單列如下:
人物 花 題字 題詩
寶釵:牡丹 豔冠群芳 任是無情也動人
探春:杏花 瑤池仙品 日邊紅杏倚雲栽
李紈:老梅 霜曉寒姿 竹籬茅舍自甘心
湘雲:海棠 香夢沉酣 隻恐夜深花睡去
麝月: 荼縻花 韶華勝極 開到荼縻花事了
香菱:並蒂花 聯春繞瑞 連理枝頭花正開
黛玉:芙蓉 風露清愁 莫怨東風當自嗟
襲人:桃花 武陵別景 桃紅又是一年春
百花開放,爭奇鬥妍,把生機勃勃的春天裝扮的無比妖嬈。曹雪芹通過十年嘔心瀝血的創作,為大家奉獻了一大批美麗動人的紅樓女子,然而最後還是“無情”地讓她們任憑風吹雨打花落去。正應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看完這回,再回頭看第二十七回那首《葬花 吟 》,相信你會更強烈地感受到一種難言的悲痛!
2/24/2006
------------------------------------------------------------------------
附:
葬花 吟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複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掊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