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亂彈 — 第六十二回 今夜你為何而醉

紅樓亂彈 — 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今夜你為何而醉

最早欣賞李白緣於《將進酒》，當時一下子就被詩中撲麵而來的自信、狂放和豪氣所震撼。試想“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自信和灑脫呢？“ 會須一飲三百杯 ”的豪氣自是不必說了。很多年以後，盡管自己早已不再欣賞李白了，仍然對渾然天成、磅礴大氣的《將進酒》讚歎不已！

也不知過了多少年之後，才逐漸品味到李白激昂文字下麵的孤獨與落寞。酒，無論多麽甘美，多麽醇厚的酒，對於李白這一類孤獨的心靈，永遠都不會像景陽崗的 武鬆那樣能品味出其中的香淳甘冽。因為他們始終是在品味自己孤苦的心。

飲酒，是人們慶祝勝利，抒發喜悅的最佳方式之一，有道是“無酒不成宴”。在人類的曆史發展過程中，這酒已經包含了太多的東西， 喜怒哀愁，無所不容。 單在《紅樓夢》就能找到一大把的例子。

先說喜慶之酒。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劉姥姥在大觀園喝的那場酒，當之無愧是紅樓裏歡聲笑語最多，最為痛快的一場酒宴。簡直可以說是古代版的春節聯歡晚會。雖然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和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也是歡天喜地，但相比之下，總覺得缺了些人氣，多了些拘謹。至於平時隔三差五喜慶的小酒小宴更是數不勝數。

這憤怒之酒在紅樓裏還真的不多，但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原來焦大是經常喝怒酒的。焦大喝高後把賈府從上到下，祖宗三代都罵了個狗血噴頭，卻也酣暢淋漓，讓人大呼解氣！另一個喝了憤怒之酒的是柳湘蓮，且看這段文字——

“（柳湘蓮）一麵說，一麵出了書房。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裏亂嚷亂叫說：‘誰放了小柳兒走了！’柳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複思酒後揮拳，又礙著賴尚榮的臉麵，隻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上來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裏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沒興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憑你有什麽要緊的事，交給哥，你隻別忙，有你這個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計，便拉他到避人之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聽這話，喜的心癢難撓，乜斜著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麽問起我這話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 …… 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你再走，他們就不留心了。’薛蟠聽了，連忙答應。於是二人複又入席，飲了一回。”

可想而知這柳湘蓮在酒席上喝酒是多麽的窩火！還好，最後這股熊熊的憤怒之火全部發泄到薛蟠身上，直把薛蟠打得 “衣衫零碎，麵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的似個泥豬一般。 ”讓讀者拍手叫好，大呼過癮！

讀者也許很難確確切切地找到那一回是寫哀傷之飲，但哀傷之酒，卻彌漫了整部紅樓。在那些火熱朝天的喜慶酒席上，總會不經意地流出一種不祥和憂傷。這從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製燈迷賈政悲讖語”和第二十八回寶玉行的那個“女兒”酒令——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

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

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

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

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這一點，其他的章回裏也不少。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得那樣 ， “悲涼之霧，遍被華林”， 因為整部紅樓都是在醞釀一種酒——“ 萬豔同杯 （悲）”

“寶玉因聞得此酒清香甘冽，異乎尋常，又不禁相問。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麯釀成，因名為 ‘ 萬豔同杯 （悲） ’ ’。”

曹雪芹寫愁酒更是妙筆生花，揮灑自如！首回把賈雨村中秋 羈旅僧房的寂寥之情寫的活靈活現。

先是吟了一首思念佳人的詩——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接著讓其“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歎，複高吟一聯曰：

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隨後，又和甄士隱月下對酌——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次漸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斝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幹。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雲：

時逢三五便團圓，

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

人間萬姓仰頭看。”

在這一回裏，寶玉、寶琴、邢岫煙、平兒四個人同一天過生日，大家設酒擺宴，劃拳行酒令，鬧得不亦樂乎。湘雲因為多喝了幾杯酒，從而給讀者展現了一種亮麗無比的紅樓女兒美！

“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麵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 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

泉香而酒冽，玉盞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眾人笑推他，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來納涼避靜的，不覺的因多罰了兩杯酒，嬌嫋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愧。連忙起身紮掙著同人來至紅香圃中，用過水，又吃了兩盞釅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他銜在口內，一時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

幾個紅樓女兒，印象當中就數湘雲最喜喝酒。在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已經讓大家見識了她的“是真名士自風流”，這一回是更上一層樓。我至今不是很明白曹雪芹為什麽要這麽描寫湘雲。是為了刻畫其“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嗎？

我覺得不全是這個原因。湘雲的舉止言談總給我一種像李白的感覺，而李白激昂豪放的言辭舉止下，深藏著一顆落寞孤獨的心靈。所以我隱約覺得湘雲總在以豪放的姿態掩飾其內心的孤獨和寂寞。

至少，當時在看到三十六回這段文字時，隱隱感覺到一種孤苦。

“正說著，忽見史湘雲穿的齊齊整整的走來辭說家裏打發人來接他。寶玉林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史湘雲也不坐，寶林兩個隻得送他至前麵。那史湘雲隻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時薛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舍。還是寶釵心內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氣，因此倒催他走了。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倒是湘雲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打發人接我去。’寶玉連連答應了。眼看著他上車去了，大家方才進來。”

現在又看到這一回的醉眠，更強化了一層。當然，這隻是一種感覺和猜測，至少到目前還沒有發現合理的論據。

湘雲為何而醉，我們不必去理會了。現實中的人，每一次醉酒總是有原因的。是“濁酒一杯家萬裏”的鄉愁；還是“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友情；抑或是“ 會須一飲三百杯 ”的誌得意滿？還是 ……

朋友 ,今夜你為何而醉？

2/17/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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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將進酒

唐 李白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

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 ,

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盡還複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

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

將進酒，君莫停。

與君歌一曲，

請君為我側耳聽。

鍾鼓饌玉不足貴，

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

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

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

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