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亂彈 — 第四十一回 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
談僧論道說妙玉
一提妙玉,不喜歡她的人馬上會列出一大堆理由。如怪癖、六根不淨、假清高、真勢利等等。的確這些指責都是言之確鑿的,沒有絲毫的誇張。其實,她的缺點還遠遠不止這些,讓我們一條條仔細看過來。
妙玉怪癖的一個重要指標就是潔癖。劉姥姥喝過的茶杯她嫌髒要砸掉;眾人坐過的地方她要用河水衝洗,還不讓送水的小廝進山門,怕汙了院子。
妙玉的假清高是不言而喻的。初時,放出話——“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但被深諳世故的王夫人一眼看穿——“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他何妨。”一紙請帖就把妙玉請到大觀園內的櫳翠庵做了家尼。
妙玉的真勢利也是活靈活現的。看看賈母帶劉姥姥遊覽櫳翠庵時妙玉的表現吧。
“當下賈母等吃過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一麵說,一麵便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裏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裏頭有菩薩,衝了罪過。我們這裏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妙玉聽了,忙去烹了茶來。寶玉留神看他是怎麽行事。隻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裏麵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麽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然後眾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一係列的動作——“忙接了進去”,“笑往裏讓”,“忙去烹了茶來”,“親自捧了”……真是寫盡了媚權附貴的姿態。看到這裏真不明白曹雪芹為什麽要把妙玉寫的如此不堪?這樣不加粉飾的描述,或許就是為了讓讀者去體會表象下的真實吧。
研究妙玉對待不同人的態度,你就會發現她頭腦中等級森嚴、尊貴卑賤的思想是何等的根深蒂固。她捧給賈母的是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而給眾人的卻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不但色彩上區別明顯,就連器具也是優劣分明,一個是“小蓋鍾”,其他都是“蓋碗”。給客人送茶的動作也不一樣,給賈母是“捧”,給黛玉、寶釵則是“遞”。並且單單請了黛釵二人去喝更為珍稀的雪水“梯己茶”。由此可見佛法所訓的“世法平等”於她是全然失效的。
除了以上所列的缺點,妙玉其他的缺點也是不少的。如見不得別人揭短,喜歡別人的奉承和誇獎。寶玉調侃她給黛釵二人的茶杯是“古玩奇珍”,給自己的是個“俗器”時,妙玉馬上就毫不客氣地反擊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隻怕你家裏未必找的出這麽一個俗器來呢。”寶玉識相,趕緊拍了一下馬屁。妙玉聽後“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海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
妙玉不但“清高”而且狂傲。黛玉問了一句“這也是舊年的雨水?”便遭到她冷笑譏諷:“你這麽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嚐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隻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麽嚐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
妙玉的狂妄無知躍然紙上,其認知上的荒謬真讓人覺得可笑亦可悲!按照她的邏輯,能嚐出雪水的就不是俗人,而嚐不出來的就是個大俗人。何謂不俗?所謂不俗更多的是指精神層麵上的品質。如不肯合流同汙,眾人皆醉我獨醒,絕不向世俗權貴折腰的獨立特行等等。代表人物戰國有屈原,晉有陶淵明,唐有劉禹錫,宋有蘇東坡,明有史可法,清有龔自珍,近有朱自清、李大釗等等。不俗是精神的健全和獨立,而不是感覺器官的敏銳!照妙玉的邏輯,那些品酒大師、品茶高手都是不俗的人,都是雅士;而象盲人阿炳、耳聾的貝多芬,癱瘓的史蒂芬‧霍金等等六根(佛教將人的眼、耳、鼻、舌、身、意稱為六根)不健全的人都是大大的俗人了?!由此可見其邏輯和認知層次的荒唐與愚鈍。
其實,隻要稍微想一下,就不難發現妙玉說黛玉是個“大俗人”的內心動機。那不過是不自信而又爭強好勝的表現罷了。因為別人在很多方麵比自己優秀,於是就想方設法找機會顯示自己比別人更強。看到這裏不由得想起了小學時的自己。那時班裏有個同學成績很優秀,考試總是第一,俺心裏總是不服,所以一旦那次小測驗考的比他好,就在他麵前“耀武揚威”,哈哈哈。後來想起覺得很可笑,那不就是不自信而又爭強好勝的表現嗎?提到這些閑話,大家可能就更加容易理解妙玉的真實心態了。
當然,妙玉的這些行為當中還是有一些值得肯定和表揚的。雖然她嫌劉姥姥“髒”了她的茶杯,不要了,顯得“過潔”、不合情理;但她敢於堅持自己“潔”的信念,不惜損失一個珍貴的“成窯五彩小蓋鍾”,也著實難得!這種有信念、有原則的人,比起當今那些唯利是圖,毫無原則、信念的人不知要強多少倍!另外,她也間接地幫了劉姥姥一把,也算做了一樁善事吧。
為什麽妙玉在眾人的眼裏有這麽多缺點和不足呢?這需要從她出家的原因上來分析。
《紅樓夢》到第四十一回為止,已經出現了很多僧尼道姑。首回一開場就是一個極其蒼茫雄渾的畫麵:
場景:青埂峰,一塊巨大的頑石——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
人物:天邊,一僧一道遠遠而來,“骨格不凡,豐神迥別”;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說“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論“紅塵中榮華富貴”。
每每看到這裏,就想如果這一段拍成電影,一定無比雄壯,令人神往!
在第一回裏,打算“下世度脫幾個”的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就“度脫”了“曆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甄士隱。顯而易見,甄士隱已經閱曆了人世的悲歡離合,這世界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什麽新鮮感和吸引力了,所以他此時此地遁入空門是水到渠成的事,絕無半點的勉強和逼迫,再自然不過了。
後來就有了空空道人、小沙彌、智通寺的老和尚、淨虛老尼姑、智能、智善,馬道婆、張道士、偷剪燈花的小道士、賈敬,為秦可卿作超度的“一百單八眾禪僧”、解冤的“九十九位全真道士”、靈前“作好事”的“五十眾高僧、五十眾高道”;大觀園省親“采訪聘買的十個小尼姑、小道姑”,玉皇廟、達摩庵的十二個小沙彌並十二個小道士;妙玉及其“極精演先天神數”的師父。林林總總真是數不勝數。
這些人出家的原因作者沒有全部說明,但大致有這麽幾種:一類是給官宦人家作替身的,如張道士是榮國公的替身,還提到妙玉先前也買了許多替身;另一類,可能是因為出身貧寒,父母養不起,隻好送到道觀寺廟裏混口飯吧。象葫蘆廟的小沙彌,水月庵的智能、智善,清虛觀的小道士,賈府買的小沙彌、小尼姑、小道士、小道姑都很可能是此一類的。至於那些老尼姑、老道婆、高僧、高道是因何出家,俺就不瞎猜了。那麽妙玉是為何出家呢?
“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
由此可見,妙玉並不是真想要出家,入空門不過是用來治病的工具罷了。也就不奇怪她“帶發修行”;身邊還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也就不難理解妙玉為什麽自小修行卻仍“六根不淨”了。
別說無心入佛,而迫不得已出家的妙玉凡心未泯,就是自小入了佛門的智能和小沙彌,其自然的天性也是無法被撲滅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想要擺脫這種桎拷、舒張天性的欲念就愈來愈強烈。
智能:
“那智能兒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識,因常與寶玉秦鍾頑笑。他如今大了,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鍾人物風流,那秦鍾也極愛他妍媚,二人雖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今智能見了秦鍾,心眼俱開,走去倒了茶來。”;“智能道:‘你想怎樣?除非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那秦鍾與智能百般不忍分離,背地裏多少幽期密約,俱不用細述,隻得含恨而別。”;“誰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進城,找至秦鍾家下看視秦鍾,不意被秦業知覺,將智能逐出,將秦鍾打了一頓……”
小沙彌:
“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後,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涼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遂趁年紀蓄了發,充了門子。”
象“訪道求仙”的空空道人因看了一部《石頭記》就“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畢竟是傳說,就算真有其人其事,那也比五百年才一出的孔聖人更為罕見!因為連“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的頑石通靈後,聽了和尚道士談論“紅塵中榮華富貴”,都動了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還有久居仙界的神瑛侍者也會“凡心偶熾”,“意欲下凡造曆幻緣”,更何況吾輩凡夫俗子?
就像智通寺的那副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所揭示的那樣:絕大多數人不到“山窮水盡”是絕不會輕易放棄的。說的難聽點就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不見黃河不死心”。這是天性使然,沒什麽對錯之分,更沒有什麽好譴責的。人隻有象甄士隱那樣真切地經曆了世態炎涼悲歡離合的大悲劇結局後,沒有了希望,沒有了光明,萬念俱灰時,才會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否則,說悟了,說看破了,那不過是癡人說夢,自欺欺人罷了!時間將把這些自稱“悟了”的冠冕堂皇的謊言揭穿;事實會把那些自稱“看破了”的偽善虛假的麵具砸得粉碎!
中國有關淫僧惡尼的故事從來就不少。國外,遠的有卜伽丘的《十日談》,近的有美國天主教會層出不窮的性醜聞;這些都真實地記錄了一些佛家子弟、道家傳人、耶穌信徒等做了些什麽肮髒見不得人、傷天害理的壞事;也從側麵說明了看破塵世是多麽難,在沒有真正看破凡塵卻遁入空門的人,會給這世界造成多大的傷害和破壞!
要求教會改革的高漲呼聲,相信大家都有所耳聞。這其中的訴求就包括“允許教士結婚,取消禁欲教條”等等。其實,希臘和俄羅斯的東正教一直就允許教士結婚。中國藏傳佛教的很多分支流派也是允許僧人結婚的。宗教是一種信仰,在人們遇到苦難時能夠安慰心靈,陪你一起走過沼澤。說白了,宗教隻是一種工具,應為我所用,就像妙玉出家,就是為了治病一樣。就像王維一直信奉佛道,卻始終為官一樣。它隻能是一種手段,而不能當作目的,否則就純粹變成了宗教的奴隸,一具中了魔咒的僵屍!
我們可以理解魯智深和少林寺弟子所說的“酒肉穿腸過,佛主心中留”,可以理解教士要求擁有結婚權利的呼聲。為什麽我們就不能容忍妙玉的“六根不淨”呢?為什麽非要用那些陳腐的、沒有人性的清規戒律和那鼓吹“存天理,滅人欲”的反自然、反人性的禮教去束縛她呢?!
難怪200多年前的曹雪芹為妙玉譜寫了一曲“世難容”——
“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肮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
歎!歎!歎!!!
“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
於08/12/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