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亂彈 — 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
一洗風塵
初中學孟浩然那首《過故人莊》時,實在沒覺得它有什麽妙處,覺得不但語言直白,而且景色也平淡。既沒有李義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華美詞藻,也沒有李太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雄奇景觀。然而,隨著光陰寸寸虛擲,渾噩苟且於人世日久,愈來愈體味到“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的神奇魅力。試想,秋高氣爽,菊黃桂丹,三五故友,眺山賞菊,把盞閑話……那該是何等的悠然自得?如夢如幻,令人心儀神往!
在這一回裏,你不得不佩服曹雪芹輕靈飄逸的筆法。東一筆,西一刷,就在不經意間構築了一個月明花美酒飄香的人間妙境。
先是以探春之筆勾勒出秋月——“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詎忍就臥,時漏已三轉,猶徘徊於桐檻之下……”一個“洗”字,寫盡了月之皎潔!此等月境,不正合蘇東坡的“起舞弄清影,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嗎?當然,景似,人異,情不同。觸景必生情,同樣望月,蘇東坡由思念弟弟,觸發對不如意人生的哀歎和思考,最後升華為熱愛生活、善待人生的曠達;杜甫思念遠方的妻兒;李白“低頭思故鄉”;閨中怨婦思念飄泊的丈夫,“悔教夫婿覓封侯”;賈雨村在葫蘆廟吟詩抒發了自己的單相思和“平生抱負”。那麽探春賞月時是怎樣的情懷呢?思念親人?有可能,因為“這年賈政又點了學差,擇於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過宗祠及賈母起身,寶玉諸子弟等送至灑淚亭。”哀歎自己庶出的身世?感慨自己生為女兒身,無法一展抱負?也許……曹公在這裏沒有講,那我們就記住這個問題,也許在後麵的章回裏能找到答案或線索。
接下來寫賈芸“弄得兩盆”“不可多得”的白海棠送給寶玉賞玩。怎麽個不可多得,曹公沒有實寫,而以詩社作海棠詩虛寫之。通過賞玩下麵這些詩,我們不難想象那皎潔無瑕帶雨露的海棠有多美。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消魂。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探春)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 (寶釵)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寶玉)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黛玉)
曹公似乎覺得隻有形、色的海棠還不夠,於是馬上又引出了色、香俱全的桂花。
“(寶玉)因那日見園裏桂花,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裏的才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頑,巴巴的把那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太太。”
想必人一旦聞過桂花香,一定永生難忘其香;一旦看過桂花的絢爛,一定終生不忘其色。至少我是永遠不會忘記。一提起桂花,必然想到那金燦燦、雪花花,沁人心脾的“桂香浮動月黃昏”。
好花皓月,曹公似乎還是意猶未盡,又祭出殺手鐧——菊花。
“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詞章,不可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既來菊花,那就“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必然要來肥蟹。於是寶釵就向薛蟠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再往鋪子裏取上幾壇好酒,再備上四五桌果碟”,打算“明日飯後請老太太姨娘在園裏賞桂花吃螃蟹”。
至此,在如詩如畫,皓月當空,景色絕致的大觀園喝酒賞菊桂吃螃蟹,此樂何極啊!若再配上簫管弦歌,那真是人生至此,夫複何求!
好,還沒有開始喝酒賞桂花吃螃蟹,曹公就營造了如此迷人的人間仙境,讓人如何按捺心中的向往?
正如蘇東坡所說的那樣人不過是“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那為何不好好享受這“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呢?
混跡於人世的人們,平時為了生計、功利、名聲,有意或無奈地拚命打拚。餐風露宿,滿身風塵,雖苦不堪言,仍堅強地朝前邁,任憑風吹雨打花落去!
雖然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沒法象大觀園的公子千金們那樣富貴閑散,但我們仍可以像祖先那樣,雖“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誌盤桓於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
當此良辰美景,讓我們放下肩上沉重的擔子,喝酒賞菊桂吃螃蟹,一洗風塵!明天趕路的步伐將更有力,更豪邁!
於07/30/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