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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郝

(2021-02-08 21:33:25) 下一個

人有兩件事免不了傷感:英雄末路,美人遲暮。

我和老郝有六年不曾見麵,原因是每次聽到他的消息都不太好,先是智商奇高的天才孫子吸毒出事,再又兒子兒媳打官司,之後賣房,破產,再後又是手術又是新冠,最近聽到的消息說他剛剛從臥床不起開始恢複走路。

我仍然時不時裝作什麽也不知情地給他電話,電話那頭他也偽裝著天下太平。他不主動說,我便不好意思去戳穿。

老郝出生世家,父親在西雅圖 著名的富人島湖邊擁有超過十餘畝的土地,也是西雅圖著名事務所創始人。含著金鑰匙出生,兒時的老郝完全不知道窮的滋味。可是好景不長,他父親戀上了秘書,拋家棄子也就罷了,去世時竟把所有家產留給了他的新太太和與他沒有半分血緣關係的繼子。他母親,一個從來沒有工作過的家庭婦女,離婚後不得已出來做裁縫,站櫃台,供養兩個孩子讀書。老郝拿到兩個雙碩士,事業上風生水起,風光無兩,那是後話。有時候他喝兩杯酒,就對著我們這些下屬說,他最不能忍的是辦公室戀情,和不孝敬母親。他一個美國人,私生活和道德標準真扯不上半毛錢關係,但他相對於其他高層,確實做到了辦公室零緋聞,也絕對做到了孝敬老母。他母親無憂無慮和他生活到102歲高齡在睡夢中去世。

我們這個行當很講究師出名門。你說你是誰誰誰帶出來的,你自己如何都變得不那麽重要,因為你能成為誰誰誰的名下就足以證明你的本事。而老郝就是我們這個行當的誰誰誰。

且不說美國國內多少重量級的客戶認的不是公司而是老郝,國際上目前最牛掰如雷貫耳的中東項目是老郝的心血之作。那個項目他數次被氣到心梗送急診,每次和死神擦肩而過又滿血複活,在我們這個行當,他活成了大神一般的存在。

所以老郝帶上我做中國項目的時候,我基本上是畢恭畢敬,大氣不敢出的。他那時已經60好幾,近300磅的體重,又是糖尿病又是心髒病,走幾步就喘,我一個體重是他三分之一的小女人,一手替他拖著他沉重的行李箱,一手拉著自己的拉杆箱,背上背著的電腦包裝著我的和他的兩部電腦,弓著背哼哧哼哧在他後麵走著,是那兩年和他出差最常見的畫麵。家屬說我胳膊上有肌肉,其實是拜他所賜。

老郝的名頭,在中國也是響當當。剛開始在國內做項目,我常常被當作秘書,被客戶安排到最靠邊的地方坐著。我自己沒覺得有什麽,老郝不幹了,又不好當麵發作,就使性子不好好說話,那嘟嘟囔囔的英文說的沒有人能聽清楚,他就借機讓客戶把我安排上來。三番五次以後,老郝索性不開口,我代表他英語發言,偶爾他糾正一下,其他時間他就抱著手,低著頭打盹。我後來還傻乎乎問他,說客戶都是請你說話,你為啥不肯說?他非常認真地回我,我培養你就是讓你有一天把我當擺設。不管我有沒有那個知識儲備,無數次我都被他推到前台,站在台上戰戰兢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他反正也聽不懂中文,在台下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看熱鬧。

一些重要場合,老郝的本事就顯現出來。他對於各國的數據了如指掌,對各國的現狀和趨勢侃侃而談,對國內現存的弊端,改進的方式提出的建議,讓政府感覺耳目一新。而他的手上功夫,更是一絕,常常半天,三五筆把個糟心的布局改得合情合理,我們這些後浪都隻有感歎的份兒。但有能力的往往脾氣也橫,一個不滿意,破口大罵,中國兩年7,8個項目換了7,8茬團隊,沒有一個團隊能受得了他的脾氣。跟HR告狀的人也多,偷窺中國這肥差的高層更多,個個虎視眈眈等著他栽跟鬥。我本就是個政治小白,渾然不覺。

真正跟老郝學東西是去中國半年以後,他扔給我兩個很厚的筆記本,叮囑我每天記錄他說的話,不管是開會,還是跟他出去吃飯。開會很正常,但跟客戶吃飯拿個筆記本隨時記錄他說的話實在有點滑稽。後來證明,那一年我記錄下來的所有,成為我今後職場上拚殺的資本。而現在想想,他那是應該是預見了未來的結局,決定毫無保留地栽培我這個後輩。

那段時間專業的累積幾乎是瞬間的,都來不及去消化,反正每頓飯吃的不是飯,是各種印在他腦海裏項目的實例,優點,缺點,可以借鑒到中國的,還有各國的運營模式,以及這些模式在項目上的反應。裏裏外外講了個透。他可以一邊喝茅台,一邊和客戶開著不三不四的玩笑,一邊示意我拿筆,寫下他對各地項目翻來倒去的分析。有時也聊項目以外的人生經驗,他會提醒我永遠不要相信一個人的話,要懂得找多個人驗證,三個以上人說話的交集才是基本可信的信息。他更會提醒,不要完全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你以為你看到的聽到的都是對的,往往是別人讓你聽到和看到的,要去找那些你平時看不見聽不到的信息。這些話在後來屢次挽救我於危時,避免了很多可能出現的失誤。

老郝最終倒在了私生活上。百年老的傳統公司,高層的私生活至少表麵上是能見光的。老郝卻是個異類。本來不管是員工還是高層對他的脾氣早就頗有微詞,不僅他沒有絲毫收斂偏偏他還各種挑釁。大約也是想著,年紀也一大把了,也沒少給公司賺錢,放肆一下又怎樣。結果就栽了。

很長時間他都帶著他婚外豔星女友在亞洲各國到處招搖,大概受不好的亞洲文化影響,不少客戶都左擁右抱,也沒覺得不妥。可美國不一樣,公司每天都有預算,他每個周末雙飛,頓頓酒肉大快朵頤,我們也都看在眼裏不太敢說,心裏想著能替他瞞著就瞞著。久了就瞞不住了,證據被對手牢牢捏在手裏,不該虧損的項目虧得見底,錢去哪裏猜都猜得到。這個算是導火索,因為能賺錢的往往也是最能花錢的。真正讓董事局痛下殺手,是他發給董事局的女友全裸豔照,據說他喝多了,想炫耀一把自己年輕貌美的豔星女友,把董事局主席惹怒到當場砸了一台電腦。

老郝是在公司股票容許兌現的前三個月被幹掉。按照他的合同,股票沒到兌現日期他被解雇股票就全部作廢。幾十萬價值股票打了水漂。我們幾個知道後都覺得精明如老郝,怎麽能簽這種合同。果不其然,他又是上訴又是大鬧公司,最後的結局不得而知。我們隻知道他在最不該賣房的時候賣掉了房子。現在這個房子的價值是他當時賣價的兩倍都不止。

公司在老郝走後來了個大清洗。絕大部分他的舊部都被解雇。前前後後走了百餘人。那個時候我已經在國內有了點成績,和其他兩位成為唯三的幸存者。現在我們三個雖聯係不多,但共同的話題就是老郝,說完老郝以後就是我們長時間的靜默。

都不知道怎麽結尾。更不知道的是老郝的結局。

我們誰也幫不了他什麽,隻能遠遠地祝福他晚年未來可以平安健康地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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