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社之戰的小故事
引子
--------真正的曆史,充滿細節的鮮活。
曾有這麽一張非常著名的照片,記錄了一場不那麽著名的戰鬥。
照片的主角是圖中兩位後來名聲顯赫的我軍將領,其中手握裏麵日本軍刀,頭戴日本軍帽露齒而笑的是時任129師386旅旅長,後來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大將陳賡。而站在後麵,身穿日本軍大衣瘦削的這位,是陳賡的參謀長,後來的海軍副司令,開國中將周希漢。此刻,這張膠片所凝固的瞬間是兩位榆社之戰的指揮者,在強攻四次後全殲日軍獨立混成第4旅團第13(板津)大隊的藤本中隊400人後疲憊但得意的笑容。-----值得提及的是,在第二次強攻時,本片中的兩位都被日方守軍所施放毒氣攻擊。這個例子本身就說明了此時戰況的激烈和兩位最高指揮者的指揮位置是非常靠前的。------旅長如此,旅參謀長如此,八路軍的戰鬥作風可見一斑了。此次戰鬥的另一幅圖片也很常見。
而仔細端詳這兩張照片時,作為一個曆史愛好者,俺感到非常的幸福。-------因為這兩張珍貴的照片都是所謂的第一手資料,它忠實地記錄了這場相當有意思,也相當艱苦的小戰鬥之後,兩位名將的表情。----可以明顯地看到,作為主官的陳賡非常的高興,開懷大笑,----實際在第二張裏麵,陳賡的笑都有些喜劇色彩了,----而另一位主官,也是本戰的主要負責人,是年28歲的周希漢,卻明顯地顯得拘謹和疲憊,---而這也是有故事的,---在此先按下不表。
感歎的是,實際俺也算半個軍迷,看過二戰的書籍,文章,圖片和視頻,至少也有數百萬字了,有時候在看國外的資料時,每每讓俺很是羨慕嫉妒恨,因為在二戰的時候,已經出現了大量的視頻和不計其數的照片,甚至後期還有彩色的攝影和電影,至於軍史方麵,德軍,美軍都有具體到連隊一級的著作,-----相比這些,我們中國至為艱苦的14年抗戰的記錄,實在是過於簡陋了。-----從這一點來說,榆社之戰是幸福的,因為這一戰裏,有一個勇敢的,來自上海的年輕攝影師,
他就是著名的紅色攝影家,徐肖冰。(他的夫人同樣是著名的紅色攝影家---侯波,曾經在掛在天安門欄杆外麵拍照的時候,被周總理來過一把的傳奇女生。)
下圖就是年輕的徐肖冰參加百團大戰的留影,
---非常有”範”。-------這同樣是一個細節,在故事發生的1940年,攝影師完全是一個時尚先鋒的潮人職業,而此刻的徐肖冰雖然加入八路已經4年,還留著他上海帶來的文藝範兒。---在榆社之戰中,他全程跟蹤了戰鬥,拍下了很多很好的鏡頭,在後麵的段落裏,我們會看到更多他的作品。
最後,再貼幾張陳賡大將的照片。此公真的是TG名將如雲的隊列裏人格魅力最SPARK的一位了。
榆社之戰(2)周希漢的敘述
在後來諸多寫百團大戰的書裏麵,提到榆社之戰的敘述都會有一個主要的來源,那就是此戰的指揮官,周希漢的回憶:(引自《我親曆的百團大戰》解放軍出版社 《星火燎原未刊稿叢書.第七集》
“…….
強攻榆社城 ---(節錄)
第一戰役結束後,部隊進行了短暫的休整。九月十八日,我從醫院回到旅部駐地—榆社以南的宋家莊,(史注:此前周希漢在戰鬥中過於勞累,生了眼病,因此住院了。)立即參加總結百團大戰第一戰役和動員第二戰役的大會。二十一日我同陳賡同誌剛回到部隊,就接到朱、彭首長和劉、鄧首長關於進行百團大戰第二戰役的作戰命令,並規定榆遼戰鬥於九月二十三日二十三時全線發起進攻。
受命後,陳賡同誌和我一起研究了部署,決定三十八團攻取王景,二十五團攻取沿畢,七七二團和十六團攻取榆社。陳賡旅長要我指揮七七二團和十六團攻取榆社,二十五團和三十八團由他直接指揮。榆遼公路是敵人深入我根據地的平遼公路的前鋒段,敵人企圖把這條公路由榆社向西伸展,經武鄉與白晉鐵路連接,以分割太北根據地。榆遼線之敵有七個據點,由敵第四混成旅團的池邊大隊主力防守。榆社的駐敵是板津大隊二中隊二百二十餘人和偽軍六十餘人。沿畢有敵二十餘人,王景有敵六七十人,都構築堅固工事和碉堡。(史注:根據這個敵情,可以明顯地看到,旅長陳賡在有意識地鍛煉他的參謀長周希漢,因為沿畢、王景兩處的敵軍數量明顯偏少,而榆社是一個大據點,敵方兵力充足,另一方麵,從所帶部隊的番號就知道,周希漢的772團是正牌的紅軍團,是386旅裏麵的正式序列,而38團啊,25團啊,16團啊等等,都是當時TG八路在急劇擴張時產生的新隊伍,他們往往來自新9旅啊,新6旅啊這些來曆相當年輕的部隊。因此,陳賡自己帶著新部隊去打弱敵鍛煉部隊,而讓周希漢帶著‘牛刀’主力團去啃大骨頭。------這裏還有一個細節,周希漢之前沒有擔任過團以上的主官,因此陳賡讓他獨當一麵,是為了以後周希漢的發展做鋪墊。後來周希漢就成為陳賡部隊的頭號戰將。
我受領任務後,立即和七七二團團長郭國言、十六團團長查玉升於二十二日上午到榆社城附近。在抗日政府和“維持會”的掩護下,我們都化裝成農民,有的背上糞筐,偽裝拾糞;有的手裏拿著鐮刀,背著籃筐,偽裝割草;圍繞著榆社城分散進行偵察。晚上,又摸到城門附近進行抵近勘察。榆社城是敵人突入根據地的最前沿據點,構築有堅固的工事和碉堡,並囤積了充足的彈藥和夠半年用的糧秣。榆社城的地形易守難攻,北門沒有城關,有些小溝和墳堆;東門是通往遼縣的公路,敵人修築了兩個碉堡固守;南門外有外壕,城牆外有一小高地,敵設有一哨所;西門城關較大,房屋離城牆較近,便於部隊隱蔽和接近攻城,但敵防守嚴密。(史注:戰前周希漢和兩個團長親自上第一線偵察,可見其工作作風。)
根據偵察所得情況,我和各團領導研究決定:七七二團一個營附山炮一門,攻擊西關西南角,兩個連攻擊城南敵哨所,並派一個連在敵退路上設伏,一個營為預備隊;十六團一個營附機關炮一門,攻擊西關西北角,協七七二團占領西關,以一個營在北門佯攻,並派一個連用火力封鎖東門外敵碉堡,另一個營為預備隊。九月二十三日二十三時,按照師的統一號令,我們對榆社展開攻擊。在部隊接敵運動中,因狗狂叫驚動了敵人,敵人盲目地胡亂射擊,我各路攻擊部隊隻得隱蔽前進。他們雖然都達到了自己的攻擊地區,但有的因地形不利,未能發動攻擊,有的發動了攻擊,不能取勝,我們僅僅占了西關靠近城牆的幾排房子。在這種情況下,我命令各團立即就地構築工事,以小部隊堅守,主力疏散隱蔽,待令再攻。
這時天已亮了,我非常著急,決定立即召開團、營、連幹部會議,研究第二次進攻。散會後,我就帶著大家,冒著敵人的炮火,利用各種地形、地物,爬行抵近敵前沿,仔細觀察敵人明暗火力點和碉堡射孔情況,並重新組織了我們的火力,規定了嚴格的射擊紀律。發動攻擊前,我又同各團團長、政委一起,認真檢查。我們的幹部、戰士的聰明智慧是驚人的,他們做得比我們要求的還好。他們把敵人的火力點、射孔都編成號,並對我們的火力作了更具體的分工。我們的炮兵把山炮挪到離西門約五十米的一座樓上,從炮膛裏直接瞄準敵城門樓火力點。輕重機槍和特等射手的射擊位置都選得離敵人槍眼、射孔很近,保證槍槍準確命中目標。
十六時三十分,第二次強攻開始了。一聲令下,各種武器一齊開火,無數的子彈向敵人橫掃過去,敵人很難向我們還擊。敵人狗急跳牆,大量施放毒氣,四架敵機低空轟炸掃射,但阻擋不住我們英勇戰士的衝擊。在我猛烈的攻擊下,一舉攻克敵核心陣地西北角和西關的碉堡,並占領了西關,守敵大部被殲滅。為避免過大傷亡,我命令各團暫停進攻,鞏固已占陣地,防敵反撲。同時,在已得陣地上,我們再次召開幹部會,總結經驗,組織敵前偵察,為夜間攻擊做好準備。我們發現敵人在城裏以榆社中學為核心,構築了大小八個碉堡,形成互相支援的交叉火力網,四周都是人工峭壁,高十至三十米,峭壁上下布著幾層鐵絲網。看完地形後,參加攻擊的部隊廣泛開展軍事民主,研究戰法,並積極準備攀登峭壁的梯子和破壞鐵絲網的刀具。
這時陳賡旅長來了,他說二十五、三十八團已攻占沿畢、王景,打得非常漂亮。我和在場的各團團長、政委都說:“我們一定能攻下榆社。”陳賡旅長說:“好!那就看你們的嘍!”友鄰部隊的勝利,激勵著部隊。(史注:這是周希漢用委婉的說法,此處很明顯,陳賡是來督戰了。新部隊已經勝利完成任務,而主力團卻未能一錘定音。)二十三時三十分,第三次強攻開始了!高昂急促的衝鋒號聲,傳達了指揮員的攻擊命令。顆顆炮彈吞噬著敵人的工事,輕重機槍、步槍的子彈都射向敵人碉堡的槍眼,一排排手榴彈炸得敵人不能抬頭。戰士們提著鍘刀,一鼓作氣衝了上去。十六團五連一排長,連破五道鐵絲網,給衝鋒部隊開辟了通路。另一批戰士抬著用幾條梯子接起來的雲梯,登上了三十米高的峭壁,迅速突破了敵陣地,攻占了碉堡群。殘敵退到榆社中學裏,在四架飛機的掩護下,(史注:這裏就蹊蹺了,如果說第三次強攻是在夜裏11點30分開始的話,那很明顯,不可能有”四架飛機的掩護“。除非戰鬥延續到了第二天白天。但按照常理,這個不太可能。----順便提一下,這個疑點很重要。)依托一個高大的碉堡和圍牆負隅頑抗,還一次又一次地大量施放毒氣。那時,處在下風的部隊和陳賡旅長都中了毒,一個個感到頭暈眼花,咳嗽、流淚、淌鼻涕,非常難受。毒氣影響了部隊繼續攻擊,我再次命令部隊暫停攻擊,用濕手巾擦臉、洗手進行消毒。為了陳旅長的安全,我們要他到後方指揮所去。他說:“我要看到你們打下榆社才走!” (史注:這就凸顯陳旅長的督戰決心和戰況的緊張了。---也可想而知此時周希漢的壓力有多大了。
為了攻下敵核心陣地,勝利結束戰鬥,我們再次在敵前召開“諸葛亮會議”,研究打法。大家考慮到藤本中隊長還沒有被我們打死,殘敵聚集在核心陣地榆社中學裏,一定會進行垂死的掙紮。同時,敵人火力集中,工事堅固,如從地麵強攻,傷亡必大。根據這一分析,我們決定采取坑道作業,把坑道挖到敵核心陣地內, 用棺材裝上炸藥實行爆破,讓敵人坐坐土飛機。於是,我們從榆社中學西北角的峭壁上,對準圍牆裏敵人的高大碉堡,開始了緊張的坑道作業。戰士們日夜苦戰,挖了近一個晝夜,二十五日十六時四十五分,坑道作業勝利完成。當炸藥在地下爆炸時,像悶雷滾過低空,又像整個榆社城發生了強烈地震。第四次強攻開始了!突擊部隊趁著大地搖晃、敵碉堡崩塌、硝煙衝天之際,奮勇衝擊,突入敵核心陣地,用激烈的白刃格鬥結束了榆社城的戰鬥。藤本中隊連同中隊長本人,統統葬身在他們自己造的墳墓中了。
榆社城解放了,榆遼公路上敵人的據點也被我軍全部拔掉了。這一勝利,擴大了根據地,縮小了敵占區。群眾爭先恐後地到我占領的敵據點搬運戰利品,人挑、馬馱、車拉,絡繹不絕。”
榆社之戰(3)對周希漢回憶的分析
先說點比較沉重的話題,榆社之戰實際對陳賡,周希漢和他們威名赫赫的772團而言,都是一場苦戰,這一戰損失了12個連排級幹部,全都是過雪山草地的老紅軍,而772團在當時,一個班長出去到別的部隊都是連排級幹部的。所以該戰之後,陳賡很是心疼。
但隻是開始,後來的關家堖一戰,陳賡的“老二團”772團是真的傷了元氣,在電視劇《亮劍》裏麵,關家堖的鬼子被天上一大堆的手榴彈雨炸的灰飛煙滅,而真實的曆史是這一場岡崎大隊不僅堅守住了陣地,力抗八路軍6個主力團的圍攻,而且最後還突圍而去。------在此戰中,曾有近兩百名的772團將士衝上了關家堖,但他們遇到了日軍堅強的防禦體係和交叉火力,最後悲壯地全部殉國。----這就是百團大戰時期,我軍和日軍現實的差距。----當然,這個差距主要是在日軍的裝備上的。但這一時期日軍的戰術素養是相當厲害的。---也是這一戰,陳賡悲痛而落淚。-----不過,這裏就不展開了。以後有空再說。
回來,我們仔細研究一下周希漢的這個報告吧:
從這個材料裏,我們能讀懂和猜想幾個重要的信息:
1. 首先,這篇文章寫作目的是為了《星火燎原》這一大叢書的征文。而《星火燎原》這個征文活動的來頭可不簡單,它是一九五六年七月,為紀念建軍三十周年,中央軍委決定出版一部反映我軍三十年鬥爭曆史的回憶文集。該係列的封麵書名,乃是東哥親筆。該係列的出版曆時二十六年,總共出了十集,當時響應這個號召投稿的征文超過了三萬篇,號稱9位元帥(林彪未撰稿)、431位將軍(8位大將、36位上將、84位中將、303位少將)都投了文章,因此,這是一個全軍參與的,轟轟烈烈的,大規模的征文活動。在1956年-1958年期間那個火熱的年代,各位投稿的將軍們在描述他們的故事時,勢必會受到那個時代的極大的影響,----同時,尤其當敘述的故事是他們為主角時,敘述的本身就難免會像一道通過巨大力場的光線了。-------所以,《星火燎原》無疑是一套權威的資料,但其中的敘述是否是從全局的視角或是僅僅局限於當事者本身,則是我們後來的閱讀者需要注意的。
2. 周希漢中將的這個稿件很可惜,沒有被列入《星火燎原》的係列之中,它的出版已經是建軍80年後,2006年時,出現在同樣是十集的《星火燎原未刊稿》係列。假如周希漢的原文寫在1956-1957年間,則它最終和公眾見麵時,已經是五十年之後了。仔細猜想一下,我們就知道,該文未被列入《星火燎原》係列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兩個,一是百團大戰本身的評價在建國後很長一段時間有爭議,另一個就是1959年時,彭總就下台了。
3. 從寫文章的角度,周希漢中將此文可謂是一個幹淨利索的典範,行文幾乎全為平鋪直述,沒有幾句評價,然而看完全文,則痛感篇幅不長,卻把整個戰鬥的全局,謀劃,進程,一波三折以及結果都寫得清楚明白。-----清晰地條理,平實的敘述,詳略得當的分配,和一點點文采的點綴,很好地展示了作者的風采。
4. 當完成上麵關於這個材料背景的介紹後,我們可以開始關注這個材料本身了。其中有很多細節是很值得注意的。首先,作為兩位榆遼戰役的指揮者,很明顯的,陳賡大將有意識地在給周希漢參謀長一個機會,“陳賡旅長要我指揮七七二團和十六團攻取榆社,二十五團和三十八團由他直接指揮。”,因為之前,周希漢的履曆並沒有獨當一麵的指揮員經曆,而打榆遼戰役這年,386旅參謀長周希漢才僅僅28歲,還是諸葛亮剛剛出山的年紀,-----但由於他本身出色的名將素質,陳賡有意地給他壓任務。---插播一個逸事,榆遼戰役是百團大戰第二階段的戰鬥,而在第一階段的部署時,陳賡就有意讓周希漢指揮三個團兵力的左翼縱隊去破襲正太路,當時129師政委鄧小平還對周希漢有點不放心,問他:“左翼沒有配政委,--參謀長、主任更不要講,隻你一個,行不行?”周希漢不僅隨口答道:“行!”還加了一句:“其實,這種短期的任務,有兩三個硬一點的參謀就行了。”-------雖然周希漢說的是事實,但在上級部署任務的時候,(還明顯表露擔心的時候,)他這樣回話的語氣顯然反應了他此時的年紀。給劉鄧都留下了“這個娃娃不簡單,可還有些傲氣呢。”這個印象。(後來,被劉鄧認為“傲氣”的周希漢,升軍長被壓了好長時間,)
5. 其次,正是由於這個背景,周希漢非常的謹慎和投入,雖然以兩個團的兵力攻擊日軍一個400人中隊把守的據點,照說把握很大,可他不僅事前親自和兩個團長到前線偵察,後來的攻擊過程裏也同樣身先士卒,隻可惜,連著攻了三次,最後還是被阻擋在敵軍的核心陣地之前。------而要命的是,陳賡帶領其他兩個團完成了任務,回頭來看周希漢的指揮了。這種壓力(其他兄弟隊伍得勝而自己受阻),又加上陳賡之前對他的重托(他卻未能完成),還加上此時的日軍機動和聯絡能力很強,援軍馬上就要到來,而周希漢的隊伍已經是“三鼓”之後疲憊的隊伍,所以,這三重壓力齊聚之下,此刻年輕的周希漢所麵臨的壓力之重是可想而知的。
6. 而終於,在第四次攻擊時,周希漢通過坑道作業,一舉砸開了這顆硬核桃,全殲敵軍。仔細看看時,作為後來的觀察者,我們不免驚奇,何以周希漢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忽然靈機一現,而用“土龍攻”戰術出奇製勝呢?-----因為,所謂坑道作業,並不是一群一般戰士挖一個坑就可以搞定的,在戰術上,當用坑道進行爆破時,必須要達到幾個條件:
a. 坑道作業本身不能被守敵發現。否則會被破壞。---因此開挖坑道要距離守敵要有很長一段距離。
b. 坑道作業是在地底下掘進,如何確保工程的進度和坑道的方向是一個很重要的技術問題。
c. 爆破這樣一個大據點需要相當數量的火藥。實際上,在本次榆社之戰中,最後是用了1500公斤的黃色火藥給鬼子們坐上了“土飛機”,---但問題是,對於周希漢而言,他倉促之間,能夠搞到這麽多炸藥嗎?這可是1940年的八路軍,此時的土八路還是非常非常窮的啊。
7. 因此,周希漢的這篇回憶是有問題的。實際上,他,作為這一戰的直接指揮官,在有意無意間,抹殺了另一支部隊的關鍵作用。這就是榆社之戰比較微妙的地方所在。
(四)王耀南的百團大戰
好,現在就請出榆社之戰的另一個主角,---人民解放軍的”工兵王”,開國少將王耀南了. 嗯,展開之前,先說說王耀南在百團大戰整個過程裏所起的關鍵作用。
我們知道,平型關和百團大戰在TG的抗戰史裏宣傳的是比較多的,尤其是百團大戰,名稱就通俗易懂,所以群眾耳熟能詳。----但也因此,使得大家對百團大戰的理解流於表麵了。實際上,百團大戰並非一百個團的八路軍武裝大遊行,這次戰役的本身是為了打擊日寇據以蠶食,分割我幾大根據地的交通線和其他戰略要點(如煤礦等),而從這個角度看,這次戰役就帶有濃厚的技術色彩,----因為,破壞交通線,主要是破壞鐵路,是一個很有難度的活兒。
在百團大戰的籌劃階段,王耀南是一二九師的工兵主任,當他和八路軍參謀長左權以及副總指揮彭總討論對日軍鐵路的破壞時,斷定日軍最短可以三個月恢複通車。----而這個答案讓晉察冀的聶榮臻司令非常驚訝,因為他的部隊曾對平漢路進行多次大規模的破襲戰,最大的勝利是使平漢路阻斷通車三天,而這已經讓聶司令非常的自豪了。(這裏也足見1940年時日軍工兵水平的強悍),----王耀南解釋說,對鐵路的破壞,一般的炸毀隧道或者破壞路基都能在短期內恢複,隻有炸毀橋梁,可以較長地阻斷交通。-----聶司令說,他們也炸過橋,但日軍最多一兩天就搶修通過了。----王耀南回答道,這是因為沒有破壞橋的要害。----破壞橋的話,傷害橋麵是沒用,必須要炸掉橋墩,----在後來的作戰中,王耀南甚至把一座橋梁的橋墩炸掉一半,這座橋人畜可以自由往來。(因為八路軍作戰也要經過這座橋),但火車那麽重,一過去橋墩就撐不住了。---如此,日寇要修複橋就必須炸掉老橋墩才能修新橋墩,事倍功半,而王耀南可以因此節省寶貴的400公斤TNT.----所以說,這就是工兵技術的威力所在。
不僅如此,在對正太路破襲之前,王耀南還親自化妝沿著整條線路偵察了一次,陪著他的就是一二九師敵工部長項本立,在臨行前,送行的鄧小平政委鄭重到:“王耀南,你們可是在敵人心髒裏工作,一定要分清主次。對你來說安全返回是第一位的。敵工部為了保護你的安全,做出必要的犧牲是應該的。”------項本立部長聽後,出來和特地給王耀南詳細交代了幾個秘密接頭地點和負責人,並說,萬一出了事,讓他千萬不要管項部長,隻要王耀南能安全撤出來,比什麽都要緊。
後來王耀南就裝成扮作富商的項本立的啞巴仆人(因為王耀南是江西人,有南方口音,怕露陷。)完整地偵察了正太路。------這裏不得不說一句,那時候的TG高級幹部,都是這樣的負責,提著頭幹革命的啊。
而且,為了讓群眾和一般的戰士幹部了解具體如何破壞鐵路,王耀南專門帶部隊去拆了兩百公尺的鐵軌回來,在根據地裏建了兩百米的鐵路,然後讓各個部隊的工兵連和其他戰士具體練習如何破壞。---順便說一下,當時八路軍破壞日軍的鐵路有兩種辦法,一種當然是明的,就是拆除鐵軌,破壞路基,---而還有一種就比較黑了,他們會把路基掏空,偽裝成原來形狀,這樣火車經過的時候,就翻車了。----所以,正如我們之前說過的,百團大戰過程裏麵的一個重要部分,對鐵路和沿線設施(如橋梁,隧道)的破壞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技術活。而王耀南對於百團大戰的貢獻,就在於他出色地組織,集訓和具體指導部隊完成了這個技術活。----當然,除了作為整個百團大戰的工兵顧問以外,他作為新十旅第二十八團團長還參加了陳賡、周希漢指揮的榆社之戰,發揮了一錘定音的作用,其中的故事就留待下篇細說了。
最後,附上兩位同樣有名的抗戰攝影師為王耀南拍的照片。
第一幅是王耀南的戎裝照:
這副照片的拍攝者是。。。。。沙飛。。。。他人生的最終結束是讓人意外而傷心的。
而第二幅照片的作者是。。。。。。。江青。
這副照片拍攝於1939年初秋。負重傷的王耀南在延安養傷時,東哥派江青送來了兩百塊大洋。並稱讚王耀南是中華民族的驕傲和民族的英雄。---咳咳,其實這張照片後麵也有一個很好玩的故事,這個故事涉及到了“工兵王”王耀南和後來的人民解放軍工程兵部隊司令陳士榘開國上將在抗戰初期的八字相克的故事。。
榆社之戰之(5)王耀南的土龍攻---上
以下的記錄完全來自王耀南本人的回憶錄。有興趣的同學不防將它和周希漢的回憶一起參看吧。
1940年9月28日,386旅第三次強攻榆社不克。奉劉伯承之命,一二九師工兵主任兼新十旅二十八團團長王耀南率該團兩個營增援386旅。接令後,王耀南對參謀長薑殿富說:“咱們團誰是盜墓的出身,你給我喊來,我有話說。”一會兒功夫,薑參謀長找來十幾個戰士,王耀南對他們說:“今天有特殊任務,要大家去完成。我醜話說在前頭,我不能保證大家都能活著回來,憑自願,不願去的回去,我絕不怪罪。十分鍾後我回來交代任務。”, 結果戰士們一個都不含糊,紛紛表態:“打鬼子上前線,砍了腦袋碗大個疤,吃槍子比砍腦袋還痛快呢,大不了一個死,你說吧!”於是王耀南說:“386旅打榆社打不下來,我打算讓你們挖洞子炸他狗日的。”二十八團的前盜墓“特種兵們”聞聽此言大喜,:“我們當讓耍大刀呢,鬧了半天是淘洞,團長您瞧好了吧。”
說到這裏,俺順便說說TG的“土龍攻”,也就是坑道作戰。-------近代史上,大概最著名的“土龍攻”,就是號稱“揮金如土,殺人如麻”的曾國荃在南京用地道埋火藥大破安慶門的例子了。而這個悠久的傳統能夠延續到紅軍時期,主要的原因是兩個,一是當時的中國大地上,凡大小城市,城牆基本都在,而對於炮兵弱小的紅軍而言,坑道爆破是唯一的選擇。著名的例子就是彭總平生四大敗戰之首贛州之戰。----而這一戰的城門爆破就是王耀南的幹的,可惜功敗垂成,雖破城而不能攻入,而且當羅卓英率國軍精英11師對紅軍逆襲大破紅三軍團的時候,王耀南和他的坑道工作組還在地道裏,還好當時寧都起義的西北軍改編的紅十五軍來增援彭總,才把王耀南的工兵連救了出來。第二個原因是來自TG早期的一個光輝的案例,即安源煤礦大罷工,這個案例背後是東哥,李立三和胡服三位閃閃發光的名字,----同時也有一個很好的副產品,就是給工農紅軍帶來了一批礦工隊伍,他們對挖坑道和爆破都是天然的能手。而王耀南正是其中突出的代表。----後來,王耀南成功地為紅軍的坑道爆破引入盜墓者隊伍,因為這些“專業人才”對於挖坑有非常強的專業素質,後麵,我們將看到他們的表現。
好,回來,接受任務後,王耀南先去勘察地形,在決定了挖坑道的起點,路線和埋炸藥的地方後,他去386旅的指揮所了。----在那裏,他看到了一大堆巨頭,包括八路軍參謀長左權,一二九師師長劉伯承,參謀長李達。
劉帥問道:“王耀南,你幾天能炸開城牆?”
為防止出差錯貽誤軍機,王耀南仔細考慮了一下,回答道:“兩天吧?”
他話剛出口,連攻了三次未遂的陳賡跳了起來叫道:“什麽?兩天!矮子,你開什麽玩笑?貽誤戰機當心。。。。”
王耀南一看陳賡激他,一拍桌子說:“24小時炸不開榆社城,砍我的頭!”
素以穩重著稱的劉帥也站了起來,說:“陳賡,越說也不像話,討論問題嘛,抬什麽杠!王耀南也是亂彈琴,開什麽玩笑!”
------確實如此,陳賡率129師的主力386旅並加強了38團,打了6天沒打下來,王耀南帶了28團過來,居然揚言兩天攻下,最後竟然一拍桌子擔保一天打下,這不是當著總部和師長抽陳賡的嘴巴嗎?-----反過來講,麵對如此頑強的敵人和嚴重的戰況,自然,劉伯承和陳賡對王耀南的擔保是有疑慮的,(陳賡此刻的心情可能還有一份惱怒吧。 )---劉伯承於是問王耀南有什麽條件,王說:“第一條1500公斤黃色炸藥,第二條一天時間。”陳賡湊上一句:“就這兩條?”王耀南哼了一聲:“就這兩條。“
接下來,王耀南詳細給劉伯承說明了他勘察的結論和設計坑道和藥室的作業過程,講解中,左權參謀長問了一句:“王耀南,要不要給你準備一口棺材?”王耀南一聽就火了,:“我還沒有貽誤軍機,就準備殺人了?”左權連忙解釋,說誤會了,因為之前他見王耀南搞土龍攻都需要用一口棺材裝炸藥,----王耀南釋然後給左權解釋,之前用威力較小的黑色炸藥時需要用棺材把炸藥集中在一起才有勁,現在用黃色炸藥就不需要這麽麻煩了。
然後就是技術細節了,王耀南要向陳賡解釋為防止1500公斤炸藥爆破時不會誤傷自己部隊,因此需要做好部隊布置工作。並告訴陳賡爆破後就不必發命令讓戰士進攻,因為爆破聲音太大,發命令根本聽不見,就是事先告訴戰士在爆破後直接往上衝就行了。
嗯,下麵就是整個作戰過程了,此處先按下不表,這裏俺先表一表為啥陳賡叫王耀南“矮子”的典故。------其實,從人民解放軍的曆史來講,確實,在這支偉大的隊伍的最初是有一個核心的,這個核心就是當時紅軍的一批中下層幹部,這些幹部都是來自社會底層的工農,通過在戰場上浴血拚殺才一步一步上來的,因此他們彼此之間非常熟悉,而且有自己作為軍人的價值觀和“語言”。-----取綽號就是一個例子。王耀南由於很小就去煤礦當工人,所以身材矮小,號稱王矮子,----這應該不是有什麽扈三娘的原因 。----同樣,陳賡本人因為腿部戰傷號稱“瘸子”,他的386旅政委王新亭(開國上將),由於深度近視,表字“瞎子”,(同樣有此稱號的還有黃克誠大將),據說深夜行軍,旅長陳瘸子拿一條棍子引著政委王瞎子,有時看到一條溝時,會提醒政委跳過去,有時沒有溝時,陳旅長也會提醒,然後王政委就在平地表演“一跳跳”了。------周希漢參謀長由於身材極度苗條,號稱“瘦子”。
榆社之戰之(6)王耀南的土龍攻---下
方案定下來後,就開始實施了。在挖坑道的專業戰士組成的“突擊隊”行動之前,按照軍隊的規矩,由在場最高首長親自敬酒以壯行。左權參謀長,劉伯承師長,陳賡旅長等都知道這支隊伍的特殊作用,各個上去和隊員們一一握手,預祝成功。----但“王瞎子”王新亭政委不了解情況,看到這些隊員老的老,小的小,個個骨瘦如柴,賊眉鼠眼,很是擔心。可有不好意思直說,隻好悄悄地扯了扯王耀南的衣服,低聲問道:
“王主任,就他們行嗎?”
王耀南很明白他本家的擔心,回答道:“政委,放下吧,沒有金剛鑽,攬不下磁器活!”
為了掩護坑道掘進隊,386旅組織了一次全麵佯攻,----需要說明的是,王耀南的土木作業分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挖坑道到榆社城牆下,埋炸藥炸鬼子。另一部分,還有挖之字形的戰壕便於地麵部隊接敵。
對於挖坑道而言,王耀南的隊伍是非常辛苦的。他們的工作方式是這樣的,全身赤裸(一個是便於工作,另一個也是節省衣服?),手上綁著一種特製的像耙子一樣的工具,(嗯,建議同學們可以想象穿山甲的爪子),利用手、腳、身體把挖下來的土往後排。掘進的洞斷麵非常小,隻有60X60公分,剛剛容得一個人爬進爬出,為了保證掘進速度,王耀南交待他們每幹20分鍾就換一換,盡可能保持旺盛體力。
看到這些專業的動作,陳賡旅長也是大開眼界,而王新亭政委才恍然大悟。
等坑道挖好,藥室也搞好以後,裝填炸藥同樣是非常困難的工作,1500多公斤的炸藥,都有蹲在藥室裏的突擊隊員用綁腿拉著裝在幹糧袋裏的炸藥往裏拽,填到後麵藥室快滿不能站人了,突擊隊員就把綁腿栓在脖子上拖著藥包一小袋 一小袋往裏送,每進出一次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汗水黏著洞裏的土和泥,許多戰士身上皮都磨破了,被汗水一浸非常痛苦,但戰士們一聲不吭,咬緊牙關來回填藥。9月30日晨6點,一切準備就緒,王耀南向劉伯承報告,爆破作業準備完畢,請求爆破。
劉伯承和左權收到報告後,不顧王耀南的勸阻,堅持到前方看爆破效果,到了386旅指揮所後,李達參謀長,陳賡,王新亭都在,於是開始總攻。陳賡一聲令下:“起爆!”
隻見距離指揮所3000米外的榆社城牆升起一大團塵霧,緊接著山崩地裂巨響傳來,城牆的碎磚和守城的鬼子都飛了起來,然後像雨點一樣撒向城內。(這就足見王耀南對爆炸方向的掌握了,如果反方向的話,就砸到我們自己戰士了),指揮所的各位將領雖然距離遙遠,都感到大地的顫動,王新亭說:“哎呦,這麽厲害,怪不得你矮子敢打包票啊。”
城牆被炸開20多米的缺口,部隊如潮水湧入,一舉殲滅敵人。
陳賡高興地連聲說:“給突擊隊員記功,”說著,要拉著王新亭去看部隊,王耀南連忙說:“看不得,他們都沒穿衣服,全身是泥。”王新亭說:“怕什麽,快走。”
趕到前沿,突擊隊剛撤下來,除了黑頭發,白眼球,一絲不掛的身體,上下都是泥土,陳賡一邊喊警備連打水給突擊隊洗澡,一邊上去和隊員握手,戰士們看到旅長來握手,怕弄髒首長,直往後退,陳賡,王新亭挨個地拉戰士的手,這時劉伯承,左權和李達都來了,感動得突擊隊員不知道說什麽好。
到此,榆社被收複,守敵被全殲。-----但1940年的日本鬼子的戰鬥力是非常強悍的,雖然386旅力抗他們的援軍15小時,但後繼的援軍還是到了,並對386旅形成夾擊之勢,為此,我軍撤出戰鬥,結束榆遼戰役。。。。。這個戰役,加上消滅的400餘人的援軍,總共八路軍殲敵900餘人。------另外,榆社城還是被日本鬼子反撲回去了。-----因此,該戰是一次很吃力的,也是很完整的小型殲滅戰。----不過,關於這場戰鬥的故事還沒有結束。。。。
榆社之戰的故事(7)榆社之戰的“元芳說”
“元芳,你怎麽看?”
“大人,我覺得此事有蹊蹺。”
嗬嗬,正如上文所言,關於榆社之戰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作為一個現代史的愛好者,俺非常喜歡現代史這個領域最有趣的一個特征,就是“羅生門”。和那些古老的曆史不同,現代史這個領域的史料多得令人應接不暇,同樣的一件事情,當事人的敘述大相徑庭,這樣的事情,我們見過的實在是太多了。------因此,使得後來的觀察者得以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層次來了解一個事件,--這,正是曆史研究的引人入勝之處,----反過來講,古代史就不同了,司馬遷老爺爺寫《史記》,很多後人不服,認為裏麵描寫的一些細節司馬遷是不可能知道滴,----但那又如何呢?誰能請亡靈法師複活劉邦項羽,樊噲張良嗎?-----所以,就隻能存疑了。----但,現代史的故事,就不那麽簡單了。---榆社之戰,正是這樣一個例子。
對於這場小小的戰役,兩個重要的當事人,直接指揮者周希漢,和坑道爆破的主要指揮員王耀南都留下了本人的回憶。但兩者之間的差異之大令人咋舌:
在戰鬥時間上,周希漢的敘述是進行了2天半,從1940年九月二十三日二十三時開始,到“二十五日十六時四十五分,坑道作業勝利完成。當炸藥在地下爆炸時”,總共才不到三天。
王耀南的說法卻是,386旅的確在9月23日發動進攻,但進攻了6天沒有拿下,是在9月30日早上6點,由王耀南的部隊28團幫忙挖了坑道,通過爆破才拿下榆社城的。-----這麽大的差距,這簡直就說的是兩件事兒啊?
因此兄弟俺第一次發現這個差別是,嚇了一跳。----因為需要注意的是,周希漢這個敘述是為了《星火燎原》叢書的征稿,時間就在1957-1958年之間,這時候,王耀南敘述裏麵的劉伯承,李達,陳賡,包括王耀南本人都在世,而且正當盛年。----周希漢總不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寫一篇胡編亂造的回憶錄吧。-----況且,周希漢作為著名的參謀長出身,寫的文章都具體到幾點幾分鍾,---這樣的材料,有可能造假嗎?
同時,還有一個重要的旁證,作為該戰鬥的攝影師,徐肖冰不僅拍攝了大量的作品,而且對這一他非常難忘的戰鬥留下了回憶。-----其中涉及到一個細節:“仗打了三天才把城攻下來,可是就在最後清點戰利品的時候出了事故,徐肖冰也差一點兒把命搭上。戰鬥結束後,徐肖冰微微閉上了緊張了三天三夜的眼睛, 但戰鬥中的慘烈,仍使他的內心一時無法平靜。略顯疲憊的他全然沒有料到,就在此時,危險正在向他襲來。遠處,戰士們在清點繳獲的一門大炮時,不小心拉動了 炮栓,沒想到炮筒裏還有一發炮彈,滑膛而出的炮彈落到徐肖冰不遠處爆炸了。一聲巨響,土石裹著彈片四濺,地麵劇烈地顫動著,徐肖冰隨之倒地失去知覺,被炸 起來的泥土蓋在了下麵。”
不知過了多久,徐肖冰被大家扒了出來,弄醒了。還好,他隻是被震暈了,沒有受傷,身體也沒什麽大礙。等他知道了是怎 麽回事,就趕緊端起相機拍了幾張照片。可他剛受到劇烈震蕩的腦袋還是暈的,眼也發花視物不清,等照片衝出來一看,焦點都是虛的。這種情況是很少見的,但是 徐肖冰覺得,那張模糊的照片是他經曆戰爭最好的見證。
下麵就是這張模糊的圖片。
考慮到這個細節,我想榆社城是在三天之內被攻下,應該是鐵板釘釘的事兒吧。
但是,事情並不這麽簡單,兄弟俺搬來了權威著作《百團大戰曆史文獻資料選編》,其中有兩條非常引人注目的原始文電:
50頁《配合一二九師反掃蕩部署》1940年10月1日
“聶、賀、關、劉、鄧並報軍委:
增援榆社以東地區之敵,經一晝夜之激烈戰鬥,敵我傷亡慘重,今日遼縣敵五百人西援與該敵會和。又由陽泉南援之敵步騎兵千餘,亦於本申到達遼縣北之寒王鎮。一二九師因疲勞過甚,傷亡大,擬即結束戰鬥,估計增援遼榆之敵,可能順勢掃蕩太北地區。。。。。
朱,彭,左”
這個資料是八路軍內部朱德,彭德懷,左權三巨頭給聶榮臻,賀龍、關向應,劉伯承、鄧小平的。我們看的在10月1日的電報裏,日軍還向榆社以東地區增援,並經過一晝夜之激烈戰鬥,因此可見,在9月30日時,日軍援軍還企圖救援榆社守敵。而如果25日榆社已經解放並全殲守敵的話,這個電報的內容就奇怪了。
然而,另一份電報,葉劍英轉八路軍的戰報給蔣介石的,裏麵的內容是:(同書,225頁)
“第一零五要報。據劉師長伯承有電報稱。(史注:“有”是25日。):困守榆社城內文廟之敵,經我不斷圍攻後,恐慌異常,本午該敵在飛機五架掩護下,企圖衝出我X旅包圍,脫離該據點。在城西郊數裏處,複被包圍。敵見無險可守,乃向我大肆放毒氣,激戰十五小時許,始將敵四百餘全部消滅,生俘日兵十餘名,繳獲山炮三門,平射炮四門,迫擊炮五門。。。。。我傷亡官兵約二百餘人。陳賡旅長、周希漢參謀長以下中毒二百人以上,謹聞。職朱德、彭德懷叩有戊。”
看到這份電報,我們恐怕要大跌眼鏡了,因為劉伯承所上報的榆社之戰,居然又是一個版本,說的是鬼子被圍攻然後突圍,然後被殲。。這這這,和周希漢的版本差太遠了吧。
嗯,再看另一份電報:
閻錫山就八路軍攻占榆社致蔣介石等電(摘錄) (同書,244頁)
渝 委員長蔣,部長何,部長徐,軍令部第二廳:(春密)。
“情報。。。。。。(丙)晉東:有日(25日,史注),朱德部陳賡旅攻占榆社。斃敵四百餘,俘獲頗多,我傷亡及中毒者約四百餘。
閻錫山 豔未(29日,史注) 參諜天(印)
這份閻錫山的電報同樣向蔣介石報告,八路軍陳賡旅9月25日攻占榆社。但值得注意的是,閻錫山的電報是9月29日才發出的。顯然,他的情報不是第一手的。因為他所引用的詞句,“攻占榆社。斃敵四百餘,俘獲頗多“和10月6日,衛立煌給蔣介石的報告一樣。換言之,他們很可能是在“轉帖”。----原始情報應該來自八路軍的通報。
嗯,相信到這裏,不像俺這樣無聊的您應該對這些原始資料抓狂了。到底榆社之戰是哪一天結束的,為啥當時第一手資料都有出入呢?---嗬嗬,我們再來抓狂一下吧:
引自八路軍政治部的《八路軍百團大戰特輯》(戰報匯編)
百團大戰戰報一O一:(同書 301頁)
(一) 二十三日,劉師陳旅及決死隊一部猛攻榆社城,該城駐敵四百餘,炮六門,經我數度強攻,城郊碉堡被我完全占領,城東南之中學校亦被攻克,敵大部被殲。。。。。
戰報一O五
劉師二十五日電稱:困守榆社城內文廟之敵,經我不斷圍攻後,恐慌異常,本午該敵在飛機五架掩護下,企圖衝出我X旅包圍,脫離該據點。在城西郊數裏處,複被包圍。敵見無險可守,乃向我大肆放毒氣,激戰十五小時許,始將敵四百餘全部消滅,生俘日兵十餘名,繳獲山炮三門,平射炮四門,迫擊炮五門……
到這裏,我們看的,戰報一O五的內容和葉劍英給蔣介石的電報內容完全一樣。----因此,這份戰報就是一二九師上報八路軍的原始文本。-----而對比周希漢的回憶,這份電報的內容是相當有問題的。
那麽,究竟哪一個是曆史的真實呢?關於榆社之戰,到底是當時劉伯承的戰報準,還是後來周希漢的回憶準呢?-----進一步說,周希漢和王耀南之間,誰又是說真話的那個呢?----再進一步說,既然真相隻有一個,那這其中的撒謊者至少有兩個了,而他們,這些後來的元帥,中將,又為什麽要說謊呢?
榆社之戰的小故事(8) 推理,猜測和結論
好,回來,上麵說到,關於榆社之戰有三版本:
A. 八路軍一二九師的戰報
B. 周希漢的回憶
C. 王耀南的回憶。
嗯,實際上說,這三個版本裏麵,對於我們後來的觀察者而言,最不牢靠的是A。為啥捏,因為這份戰報是給“外人”看的。對於當時所謂的“友軍”,八路軍是很有戒心的,----舉一個小例子,俺之前有說過,薄一波大叔在抗戰前期對TG的一大貢獻就是依靠閻錫山的力量組織了近5萬多人的部隊,---“決死隊”,而這支隊伍後來統統加入了八路軍。(在1939年末的“十二月事變”後),好,站在現在的角度,我們當然認為薄一波的功績非常大,他借助國民黨的力量大大地充實了TG的武裝力量,------然而,如果站在國共合作的立場上看,那麽這麽多(將近閻錫山控製的晉軍三分之一的)兵力轉換了陣營,而對於當初為這支隊伍投錢投裝備的閻老西而言,又是何感受呢?-------此時華北抗日戰場上的國共雙方之間的信任度又有幾分呢?
所以,我們隻要看到一二九師的這份戰報不僅被閻錫山引用並上報給蔣介石,而且同樣的語句被衛立煌引用給蔣介石之後,就知道,這是一份八路軍“對外”的“宣傳稿”。而不是內部的如“陣中日記”這樣的真實的第一手資料。
當然,不能因為這份戰報是給國民黨看的,就以此為憑據認為是有水分的。俺的意思是從所謂的“第一手資料”的可靠性而言,這樣“對外”的材料可靠性,相比較周希漢在解放後寫回憶時的可靠性,其實是要小很多的。------值得向大家匯報的是,俺並不知道此處一二九師對榆社之戰謊報的緣由,不過結合周希漢和王耀南的回憶,俺有一點點猜測。
從對於這場戰鬥完整的敘述這個角度,其實周希漢的回憶是很好的一個材料,----假如說一二九師當時對外發布的戰報由於種種原因而有所增減的話,那十八年(或十七年?)後周希漢的回憶已經沒有各方麵的顧忌了,----而且,榆社之戰是周希漢在八路軍時期的一個“亮相之戰”,因此他對此戰的回憶無疑是權威的。------同時,考慮到周希漢的這個回憶是為了發表在《星火燎原》這個將星雲集的中央軍委號召的征文活動上,----那麽,他在回憶裏突出自己部隊,有意或無意忽略其他部隊的貢獻,則是相當容易理解了。
而相對於周希漢的回憶,王耀南的回憶屬於對榆社之戰描述的一個“破門而入者” ,因為他是“客將”,是臨時被叫過來救火的,所以他的回憶僅限於自己部隊的貢獻,----也因此,他就無意透露了榆社之戰的真相了。------如果細心一些,我們就可以看到,王耀南的回憶有好幾個細節:
其一,他被陳賡“激將”,這就充分說明了386旅確實對榆社的守敵久攻不下,才讓王耀南的28團起了一錘定音的作用。
其二,左權提出的“準備棺材”引發的誤會,說明確實是王耀南部隊準備的爆破,因為對於此時窮的厲害的八路軍而言,1500斤多公斤黃色炸藥絕對不是周希漢能籌措的。
其三,王新亭對於28團盜墓隊員的“前倨後恭”同樣是一個很生動的細節。
----綜合這三個細節,讓我們信服,王耀南的回憶是可信的。-----尤其值得說明的是,人民解放軍的“工兵王”,開國少將王耀南早在1984年就逝世了,他的回憶錄成書於1984年春,在那時,王耀南對回憶錄的寫作應該沒有故意和誰搗亂的意圖了,---可是由於他的回憶錄爆料太猛,所以該書的出版竟然是2011年,也是就二十七年以後的事情了。
嗯,寫到這裏,俺僅僅是從邏輯上對這個A,B,C進行了猜測,但實際上,在權威的資料裏,對榆社之戰的描述是有論定的。----我們先看前麵帖子引用的《百團大戰曆史文獻資料選編》,這是由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百團大戰曆史文獻資料選編》編寫組在一九九零年完成,並由解放軍出版社出版的。而在這部書的概述部分,對於榆社之戰是這樣表述的:
(原書第6頁)
“…九月二十三日,。。。。左翼隊進攻榆社時,守敵四百餘人在飛機掩護下,施放毒氣,我軍三次強攻不下,第四次攻擊改取近迫作業,先實施坑道爆破,爾後發起攻擊,全殲守敵,占領榆社城。至三十日,右翼隊攻占小嶺底,石匣等據點。。。。在此情況下,八路軍總部決定第一二九師各部撤出戰鬥,結束榆遼戰役。”
可以看到,這個論述明確地推翻了所謂戰報A的論述,而是支持了周希漢的B論述。但這個論述沒有明確指出榆社之戰結束的時間,而是含糊地用9月30日為整個榆遼戰役的結束點。
而另一個權威著作,《中國人民解放軍全史》(第四卷:抗日戰爭時期)軍事科學院軍事曆史研究部 著裏麵,對於榆社之戰的介紹是:
(原書224頁)
“….9月23日23時,右翼隊和左翼隊同時向預定目標發起攻擊,至30日,陸續攻克了沿壁,王景,鋪上,小嶺底,石匣,管頭等據點和榆社縣城。在我第三八六旅進攻榆社時,守敵四百餘人在飛機掩護下,施放毒氣,我軍三次強攻不下,第四次攻擊改取近迫作業,先實施坑道爆破,爾後發起攻擊,全殲守敵,….” 這是成書於2000年一月第一版的資料,這裏麵就和王耀南的回憶相當靠攏了。
行文至此,我們回頭細看周希漢的回憶,就會察覺一些問題了,如果粗看的話,會覺得周希漢率領部隊突破了榆社城牆,又突破了碉堡群,把敵人逼到榆社中學裏麵,但仔細想想,就會有疑問,一共才400多人的守敵,之前被攻破城牆,又摧毀了碉堡群,怎麽到最後剩一些殘敵圍攻的八路軍5個團卻吃不動了呢?需要戰士們必須花一晝夜時間挖坑道去爆破呢?
想到這一點,我們就知道,對於守敵而言,其實榆社中學才是他們的核心陣地,400多人的日軍很清楚,這才是他們需要堅守的“硬核桃”,否則,如果將400多人分散在城牆上,或者8個碉堡群裏,那才是取死之道,將會被攻擊方分割包圍而消滅的,-----認識到這一點,我們才理解,周希漢之前的進攻是掃清外圍的,次要的進攻,而到了核心陣地的時候,由於此時八路軍和日軍在裝備上的巨大差別,才真正啃到了硬骨頭,---所以啃不動了。----無奈之下,隻能讓王耀南的盜墓特工隊來解決問題了。
說到這兒,好像有些貶低當時我軍部隊的戰鬥力了,其實這就是當時的現實。---王耀南自己的回憶錄在說他的團,28團去進攻遼縣的時候,是這麽說的----
“9月24日20時,(我團)返回到遼縣以西石匣,配合二十九團、三十團包圍遼縣之敵,相機與三八五旅以及新十一旅第三十二團攻克遼縣。遼縣僅300餘敵人,但火力太猛。新十旅在旅長範子俠率領下,佯攻遼縣縣城,因無法靠近,隻能在幾百公尺以外以土統襲擾守敵。”
所以這就是現實。-----當然,新十旅的裝備和386旅這樣的正規軍比起來是不能相提並論的。說到這兒,也順便說說為啥王耀南在榆社之戰的貢獻幾乎無人提及,原因很簡單,因為新十旅,如果刻薄地說,確實是“raised by step mother”,所謂的新十旅,就是新編第十旅,是八路軍在快速擴張時期,自己給的番號。(也就是國民黨不承認的,而這樣的部隊也沒有上麵(國民政府)撥發的軍餉,裝備的。),新十旅就是收編範子俠之前的綠林隊伍。---而令人傷心的是,這支部隊的首長範子俠後來很快於1942年的反掃蕩作戰中殉國,新十旅作為一支獨立的部隊存在的曆史也不長,因此就無人顧及他們在榆社之戰的貢獻了。(否則,像平津戰役裏麵,誰先攻進天津的金湯橋,由於進攻部隊都是39軍啊,38軍啊,44軍,45軍啊這樣的牛人部隊,當然就會對戰功爭論不休了。)------王耀南的資格那麽老,他在我軍部隊的職位沒有那個高的一個隱形的原因就在於他沒有一個自己的部隊或者說“山頭”吧。
最後,需要吐槽兩句了,哈哈哈哈,話說本係列說的事兒,其實並非什麽了不起的事情,無論如何,榆社城的鬼子被全殲了,這是最大快人心的事情,至於是哪隻部隊的功勞,對於軍史,對於抗戰史而言,都是無足輕重的小事情了。
而僅僅為了這麽一件小事情,俺查過的資料除了上麵羅列的一些外,甚至連新十旅的政委賴際發的傳記都看了,(嗯,看是看了,但對榆社之戰毫無幫助。。。 ),而最後,相信大家能看見的,俺並沒有一個堅實的結論,而不過是一個推測罷了。
實際上,如果真的較真的話,也許到榆社城實地考察一遍就夠了,畢竟如果王耀南的回憶沒問題的話,1500公斤黃色炸藥的爆破,即使在70年之後,應該還會有遺跡可尋的。或者,直接查查真正的軍史第一手資料,如386旅,129師的陣中日記,可能俺所糾結的問題不過是小事兒一樁吧。-------但鬱悶的是,作為一個想略微嚴肅一些的曆史愛好者,俺卻不能實現這個看似渺小的目標。-----既接觸不到真正第一手的資料,也沒有時間,精力去實地考察一番,----所以隻能在書麵資料裏做一些猜想了。-------這,大概就是業餘愛好者想進階時的瓶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