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匆匆收拾到一起的一堆衣物, 暗淡的顏色讓眼前模糊不清,我下意識地擦眼睛,眼前仍然很模糊。半小時前收到姐姐從北京打來的電話, 說媽媽午飯後突然昏迷不醒,送醫院了。 87歲的人突然失去意識,誰都知道這不是好兆頭。掛上電話,鎮定一下自己,通知身在多倫多的妹妹,然後就是訂機票,訂到第二天最後一張機票,心裏略微踏實些。這是緣分,自己心裏想,但願不是去見媽媽最後一麵吧,歎口氣,不想那麽多了。老公輕聲招呼我,已經中午了,喝點湯吧,今天都還沒吃東西。看一眼平日喜歡的熱乎乎的素湯,一點胃口都沒有,胃反而有點神經質地抽顫,不舒服起來。我對老公說, 幫我準備兩句話吧,我腦袋是木的,自己到樓上臥室躺下。不一會兒,手機一響,是老公送來的短信:飄洋過海唯有思親淚,再尋世間痛無益母靈。眼淚這才簌簌地流出來。
飛了十幾個鍾頭,下了飛機,頭重腳輕地走出機場,打車往家趕。到家的時候,大概是下午四點多鍾。姐姐一家人都去了醫院,隻有爸爸一個人在家裏。我開門進屋時, 安靜的家裏飄著很輕的音樂聲,是陝北民歌“蘭花花”。我駐足傾聽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歌: “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格英英(的)彩, 生下一個蘭花花,實實的愛死人。 五穀裏(那個)田苗子,惟有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兒(呦),惟有(那個)蘭花花好。”爸媽都來自陝北, 此時此刻,聽到這隻歌令人心酸。老爸已是米壽之齡,正孤伶伶地坐在那裏,陪伴他的是鄉音,他們年輕時的歌。他在等著我,等著歸途中的妹妹,更等著姐姐從醫院帶回媽媽的消息。
見我進屋,爸爸急切地拉住我的手,一遍遍對我描述前天下午發生的事情。爸說:你媽午飯時人還好好的,自己炒了點小白菜,沒吃完還剩了些,說是留下晚飯時再吃。她還喝了一點我煮的餃子湯。吃完飯我們倆就像平常那樣坐著聊天,她坐這兒,我坐那兒,就象每天一樣。 你媽跟我說:‘昨天下跳棋你贏了,今天我要贏你’。我還說,好啊,午休後咱們下。然後…, 然後,你媽突然頭歪了一下,兩隻手撐著沙發,就不動了,就像這樣。爸爸一邊說,一邊做給我看。他接著說:我開始還以為那是她在做什麽運動,過了兩三分鍾還不見她動,我就問她,你怎麽啦?她不回答,人也不動。我覺得不對勁,就去隔壁把你姐叫過來了,我們兩個人還是喊不醒你媽,趕緊就叫了急救車。後來聽我姐說,在等急救車的當兒,他們按照網上說的,一左一右拍打媽媽的手臂,據說對心髒病人有幫助,結果是無濟於事。急救車來拉走了媽媽。
你累嗎? 爸問我。咱們去看你媽吧。我說:不累,咱們去看媽媽。醫院離家不遠,我攙扶著爸爸走過去的,隻覺得手臂上挽著的爸爸人顯得輕飄飄的,一種風燭殘年的蒼老,讓我都不忍心多看他。
醫院急救室大門緊閉著。裏麵是醫生和正在被搶救的危重病人。急救室外擠滿了人,有坐著的站著的焦慮的家屬,有躺在臨時折疊床上掛著吊瓶的病人。家屬們都豎起耳朵注意門裏麵醫生隨時的呼喚,不時還瞄著是否有人離開,可以占到多一點的空間,換個姿勢,伸伸已經麻倦的腿腳。姐姐坐在他們當中,她和姐夫已經兩天沒有怎麽睡覺了。我和爸爸擠進去時,姐姐告訴我,今天的探視時間已經過了,每天隻有三點到三點半可以有一個家人進去探視,你要等明天才能見媽媽了。我趕緊叫姐姐回家去休息,我來守護,她不肯,說你才下飛機,回家歇著等消息吧。並說醫生說了,今晚這裏不用留人。哦,我心裏鬆了一點,期望著媽媽說不定會好起來。正準備走,我姐叫住我,說媽媽的老衣還沒準備。我趕緊說,我去準備。爸爸也執意要和我去,親自為媽媽挑選最後的衣物。
我們到醫院附近的壽衣店裏,爸爸為我媽選了一套中式四季紅色衣物,連帶鋪蓋墊褥,鞋帽首飾一應俱全。壽衣店的人說,老人87歲了,加上天一歲地兩歲就是九十歲,過世了也是喜喪。我頭一回聽說這樣計算年齡的,心裏感到一絲絲安慰。這一套壽服,裝在偌大一隻木箱裏,店家夥計給送到家中。
半夜裏,我的生物鍾按照紐約時間把我喚醒。黑暗的房間裏,是那隻巨大的壽衣木箱,心裏惦記著醫院的媽媽,耳邊聽著隔壁的爸爸,想著路上的妹妹什麽時候才能到家。有點安慰的,是今夜姐姐、姐夫他們不用在醫院守著媽媽,可以在家好好睡一覺。就這樣似夢似醒地躺著,似乎剛迷糊了一下,就聽到姐姐開門進來,是早上六點過,窗外天還黑著。姐說,醫院來電話讓去交錢,告訴我外甥已經守在急救室門外了,囑咐我再多睡會兒,她就出門去醫院了。
漫長的上午,安靜的家。我陪伴著爸爸不安地等待著,等著即將歸來的人和即將歸去的人。九點過,姐姐匆匆回來說,醫生讓家人去見最後一麵。我趕緊幫爸爸穿好衣服,像昨天一樣,挽著他走在去醫院急救室的路上。他這次去,是要和相伴了一輩子的媽媽說再見了。一路上我不知該說什麽,隻是重複地說,爸,我媽沒受罪,沒麻煩別人,這是自然規律,咱們要接受。爸說,我懂。
我,爸爸,姐姐和外甥都趕到了急救室,這次醫生讓我們幾個人都進去了。急救病房裏麵很大,有幾十張病床,每張床前掛著各種儀器。放眼望去,我看不到媽媽,腿有些顫抖。姐姐已經在這裏守了兩天,知道這裏的情況,七拐八拐把我們帶到了媽媽床邊。
媽媽緊閉雙眼,身上連著幾條管子。我有些慌亂,沒有抓著她的手,撫摸著她的肩膀輕聲呼喚,媽,我是小遇,從美國回來看你了。我親吻她的額頭,媽媽的身體溫暖,柔軟,就像我小時候依偎著她的那種感覺。媽媽沒有反應,沒有回答我。我說:媽,我知道你能聽到我,你放心吧,我們會照顧爸爸的。我在她耳邊告訴她:妹妹也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接著又說出每一個孫輩的名字,說孩子們都大了,都很努力、幸福快樂,你可以放心。我還說,媽,到那邊不會寂寞的,外婆,舅舅和你的許多老朋友都在那裏。媽媽,我們都愛你。我篤定媽媽是聽到了我的話,我看到她的呼吸慢下來,間隔變長。我望著媽媽緩慢地呼吸,安靜,平緩,臉色微紅,睡著了一樣。
醫生過來,讓家屬離開。我看到媽媽的血壓等體征還平穩,不知道媽媽這樣會持續多久,決定先把爸爸送回家,他的身體沒法在這裏久站。爸爸將自己的額頭久久地貼在媽媽溫暖的額頭上,告別相伴了一生的老伴,告別他的“蘭花花”。我含淚挽起爸爸,對旁邊的醫護人員請求,能不能盡量延長媽媽生命的時間,我妹妹還趕在回家的路上。醫生問,需要多長時間。兩天!我脫口而出。兩天?醫生和護士同時被我嚇一跳。一天可以吧!我哭著迅速減掉一天,以為這樣的通情達理,就能從老天那裏討來點時間,讓妹妹也能見媽媽一麵。醫生說,我們試試吧。
我挽扶著爸爸剛回到家,還沒來得及脫掉外衣,姐姐就已騎車追來了,對我說,走吧,回醫院,媽媽走了!我趕緊安置爸爸坐下,叮嚀他不要外出,你剛已經跟媽媽說過再見了。又隨姐姐返回急救室。從我請求醫生多留我媽一天到她最後離開,隻隔了30分鍾。
急救室裏,連接在媽媽身上的管子已經都抜掉了,身上蓋著白色的單子。按照醫院處理過世病人的程序,我和姐姐,外甥將媽媽的遺體裝進專門的袋子裏,上麵蓋了黃色的緞子蓋單,蓋單上一個大大的黑色“奠”字。我們推著媽媽的遺體,穿過急診室外擁擠的人群,送她最後一段路。急診室的門在我身後又緊緊閉上,我知道,這會兒一定有人已經睡在媽媽剛剛讓出的床上了。人們在這裏排隊入天堂。
八寶山火化儀式莊重,人性,體貼,我們放心地將媽媽留在了那裏。在這個深秋的季節裏,那裏滿山黃葉。秋去春來,人心在,靈魂就不滅。
女兒請我給帶回姥姥每天用的那個刮痧板。孩子們小時候回國時水土不服,有點什麽毛病,媽媽曾經用刮痧板給孩子們刮過痧。兒子也讓我帶回姥姥姥爺玩了多年的玻璃球跳棋,去年暑期兒子回北京住在姥姥家,每天都和姥姥下幾盤跳棋。我們會繼續姥姥姥爺沒有結束的棋局,也會記著姥姥生命中最後那句話,就算上次輸了,下次要贏。
我老爸2014年秋天走的,走去半年很痛苦。CO:老人這樣毫無痛苦的走是福分呢
我老爸今年春天走的,我回去奔喪,非常悲痛,一個月體重掉了近10磅。父母離去是我們每個人都要邁的一個坎兒。
可能的話盡量好好照顧父親,對他來說更難。
我母親走後我一直把高齡父親帶到我身邊,美國盡管是他鄉,但是至少不讓父親一個人呆在中國的家裏天天想母親。 不在父母身邊工作,生活,說實在對他們的照顧非常有限, 難!
對不起的說,隻有時間可以醫好一切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