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姆和他太太簡是我家左鄰,二十年前我們搬來的時候,他們就已經住在這裏了,那時他們看上去70多歲。我們搬來的第一天,老兩口隔著我們兩家間的簡單柵欄同我們打招呼,並遞過來一籃他們院子裏生長的野果子表示歡迎。
我們與山姆夫婦交集不多,通常隻隔著柵欄相互問候一下而已。女兒上初中的時候,有次大雪天將自己鎖在外麵 ,敲開他們的門,在他家呆了個把小時,與他家的貓玩耍。我們去接女兒時對兩位老人千謝萬謝,老人笑眯眯地說,很高興有小朋友來訪。還有一次好像是周末,簡突然打電話叫我看我家門口有一隻大鳥,她壓低聲音興奮地要我叫孩子們來看,但不要驚到大鳥。我爬窗一看,驚道,那是一隻孔雀嗎?她說她也不確定。那天,那隻孔雀似的大鳥在我家門前盤桓了好一會兒。
還一次,他倆興奮地在柵欄那邊叫我,我近前,簡手中牽了一條中等大小的狗,那是一條黑色的狗,長長的毛遮蓋著狗臉,看不到眉眼,我被這狗醜得嚇了一跳。簡興奮地對我介紹,“她叫 Thirteen. ”見她期待地望著我,我努力對狗笑著打招呼,Hello, Thirteen!手伸過柵欄,輕輕摸摸它的頭,心想,給自家狗取個這樣倒黴的名字,他們真的不忌諱哈。回到屋裏我還在想,這個Thirteen, 即使在狗眼裏,也算是一條醜狗吧。
Thirteen 是條安靜的狗,每天山姆按時帶它在他家後院玩耍,大多時間是呆在他家的地下室。一天不知怎麽沒管好,它自己溜出來,跑到我家後院。我叫兒子去山姆家告訴一聲。山姆和簡驚見他們的狗散跑在我家後院,緊張得變了臉色,兩人一陣忙,將Thirteen 圈了回去。不一會,兩人來到我家,鄭重地送我兒子一盒畫筆,感謝他提醒他們狗跑出來了。
一年這裏下大雨雪,雪落地後瞬時結冰。當時我剛做了一個手術,老公在歐洲出差,十幾歲的姐姐帶著幾歲的弟弟,鏟雪不動,試著用鎬頭刨,卻連鎬都揮不起,對麵的麥克的兒子和我兒子是同學,麥克見狀推著自家的自動鏟雪機跑來幫忙。這時山姆適時出現了,請麥克將他家的雪也一起鏟了。之後,一旦下雪,我們總順手把山姆家的雪一起清了。
記憶裏,每年的萬聖節,兩位老人都將門前簡單裝飾,開門等著小鬼們來要糖。我也從當地報紙上看到他們參加鎮上的活動,做意大利食品,猜想意大利或許是他們的老家。
我們和老山姆家二十年來也不總是其樂融融相安無事。一天,山姆來扣門,問我家用著幾台電視,我說兩台,他說,你家兩台電視幹擾了我家的電視訊號。嗯,我愕然,您的電視不清晰嗎?對,山姆說,最近很不清晰,可我和簡每天最主要的時間就是看電視呀,不清晰的電視嚴重打擾了我們的生活。我說,那您聯係您的有線電路公司呀,和我家用幾台電視沒關係嘢。山姆憤憤地說, 我家沒有有線電路公司,我家就用天線接收電視。我們不喜歡有線電視。我攤攤手,那我就幫不上忙了,我家是閉路電視,孩子們天天泡在電視上,我是無法減掉一台電視的,而且我減掉一台電視對你家電視的清晰一點幫助也沒有。見我不幫忙,山姆生氣了,說,那我去找public service.我連聲讚同,對對對,他們應該能幫上你。後來他家電視是否清楚了我也不知道。
另一件有些矛盾的事是,我家前院與他家接壤處有一顆老樹,住了大約半年的樣子,老山姆來敲門,說大樹樹葉總落到他家院子,請我們把樹鋸了。自我家搬來之後,我們已經先後鋸了離房屋很近的4-5棵樹,每棵樹總要近千元,還有房屋貸款,孩子們上學的開銷,而樹下他家的那個角落都是些灌木,從不用打理的。我們總想等手頭寬裕些再鋸這棵不太要緊的樹,隻讓它半死不活地等著。而山姆過一陣就會對我們提一下這棵樹。
後來,越來越久看不到他們了,幾年前看的簡扶著助行器艱難地出現在他家門前,她說胯骨剛做了手術。之後就沒再看到過簡,回想一下,大約有幾年了。
再後來,孩子們大啦,離家去上大學,老公也頻繁出差,家裏常常隻有我一個人,每天晚上拉上睡房窗簾時,都會看到老山姆的活動室亮著的燈和燈光下半截伸出的腿。山姆的燈光常常通宵亮著。漸漸地,睡前瞥一眼老山姆的燈光竟不知不覺中成了習慣。
新年後的第一個周末,許多人還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快中午時,門外突然停了幾輛警車和救護車。我疑惑地出門探究竟。見幾位警員站在老山姆的門前,見我出來,其中一人問道,你有他的門鑰匙嗎?沒有。我答。山姆不在屋裏嗎?我問。他在屋裏,可他病了,不能下來開門。
幾個警察齊刷刷地望著我,我心裏就忐忑起來,好像我是個壞鄰居。我努力解釋,我們是互相打招呼的,但我沒有他家的鑰匙。這時又來了一輛消防車,下來幾個救火員,提著消防大斧走向後院。我守在自家門口。不久,山姆的門開了,兩個警員扶著山姆出現在門口,山姆極其消瘦,他努力自己邁步走出門,我近到我們兩家之間的破柵欄前,山姆正望向我,我對他揮揮手,他對我點點頭,救護車帶走了山姆。
當天晚上關窗簾時,又習慣地望向山姆的窗戶,是一片漆黑,我心裏緊了一下,這十幾年,那扇窗戶總是亮著的燈熄滅了。我一直覺得山姆和簡隻是我生命中的過客,點頭之交而已,就算今天救護車拉他走時,我也沒有太多的感覺,隻是想這老頭估計不行了。可當我突然麵對他家黑洞洞的窗戶時,心裏猛地空了。
才不過個把月,山姆和簡的容貌就已模糊不清了,清晰的是那扇小窗中長夜不息的燈光,清晰的是那長夜不息的燈光驟然暗去了。
前一陣老公還說,咱家和山姆家的圍欄已經坍塌了,需要修整,順便把樹也鋸了。而山姆卻在我們動工之前被救護車拉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上周我們請人來鋸樹,我對著山姆空曠的門說,嗨山姆,你看,老樹鋸啦哎。鋸樹公司問我要不要加兩百美元把樹根攪碎,我說不要了。山姆家的燈已經不再亮起,這齊地的老樹根就留下吧,它會象其他的樹根一樣,許多年以後,自己碎爛在泥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