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之交
前文說,如果大學四年能像一出戲一樣可劃分為序幕、發展、高潮與結局的話,那麽三年級就該進入戲的高潮。一九八四年的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隆重推出了《我的中國心》,令十億神州歌舞升平、鑼鼓喧天。極具前瞻意識和與時俱進觀念的大學生們爭先恐後地將“迪斯科”和“交誼舞”請進了校園。每個周末,那棟新建的教學樓裏都會飛出《草原牧歌》:
遼闊草原,美麗山岡,群群牛羊。白雲悠悠,彩虹燦爛,掛在藍天上。 有個少年,手拿皮鞭,站在草原上。輕輕哼著,草原牧歌,看護著牛和羊。年輕人啊,我想問一問,可否讓我,可否讓我訴說衷腸。年輕人啊,希望我能夠,和你一起和你一起看護牛和羊……
歌詞如此充滿詩情畫意,旋律又格外優美動聽,由此擔心會讓某些不明就裏的大學生投筆奔羊倌或牛倌而去。因為我們當地有一句諺語:“少怕讀書(年少時害怕讀書),老怕放牛(年老後害怕放牛)”。對已經厭煩讀書的一些大學生來說,恐怕也不會真正獻身於放牧牛羊。我基本上是逃脫了“老來放牛”的宿命,但又麵臨一場更為嚴峻的挑戰。首先,要應付越來越多的專業課,參加生產實習。其次,必須加緊英語的強化。第三,收集往屆研究生的考試題目,並試著解答,再為自己打分。我仿佛又一次參加高考,而且難度更大的地方在於,上一次的高考明顯是在和別人賽跑,而此次的拚搏在很大程度上來說是在和自己競爭,和一個在當時被認為有誌向,其實是不甘心於現狀的自我較量。
當我在不安與興奮之中,作完幾套曆屆研究生的考試題後,失望地發現,明顯還有很大的距離,特別是專業課。究其原因自以為是花在其中的時間和工夫太少的緣故。由於多年的應試教育訓練出來的主要技能和特長就是背書,在未加仔細思索、認真總結的情況下,就開始背專業書,相信那是解決問題的有效辦法。隻要一有空,就到係裏動物解剖室的背後,圍繞一個小小的庭院,邊走邊看。那裏非常隱蔽、安靜,但是,有的時候會聽到時而低沉、時而激揚的歌聲。那是一位負責管理動物標本的老師,常常哼著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裏的唱段:
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抒豪情,寄壯誌,麵對群山。願紅旗,五洲四海,齊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衝上前。我恨不得,急令飛雪,化春水,迎來春色,換人間!
雖然他的唱腔不是很優美,然而那唱詞卻是鏗鏘有聲,一字一句敲打著我的心扉,叩擊我的情弦,似乎在催我出征一樣。有時,實在忍不住就頓足傾聽,給予禮貌性的讚揚,他也給我開玩笑說:“同學,你這樣不停地走來走去,今後當了教授,是不是也要一邊走路,一邊看書嗎?”我幾乎每天都在“穿林海,跨雪原”的豪情壯誌中,以驚人的速度和頑強的毅力將無數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文字、圖片存入大腦,銘記在心。甚至覺得,多記一個單詞,多背一段文章,仿佛就向外國邁進了一步。如此瘋狂的學習、記憶一直持續到上動物生理課時才得到抑製。
動物生理課的老師是周定剛。他的課不常有幽默的語言,也不多優美的詞句,但是因為樸實無華、娓娓道來,加之邏輯性強,所以明白易懂。除此之外,還有兩個獨特之處。其一,教授的內容不限於教科書。靈活的授課內容要求學生不僅要在課堂上專心聽講,認真做筆記,而且在課後還要找參考書,查閱有關文獻;其二,課堂上有適當的提問。課堂提問一是反映了老師願意傾聽學生的見解,二是可以了解學生對問題的領受程度,三是調動了學生學習的主動性。最終的結果是,課堂信息的交流變成了雙向,而非單向,因此避免了由於單調、沉悶而產生的疲勞和不應。
平時很少提問的我,有一天在周老師的課結束之後,鼓起勇氣走到黑板前。第一次向他請教:“周老師,生理學教科書論述條件反射時,用的經典例子都是巴甫洛夫在狗身上的實驗。他每次給狗喂食之前伴以一定的鈴聲,經過若幹次重複,一段時間後,當食物還未拿到狗的麵前,隻要鈴聲一響,狗就分泌唾液。在這裏我們看到,鈴聲產生出唾液,是物質變物質,這似乎不難理解。但是,當曹操告訴他的士兵,不遠處就有梅林時,他們也流出口水。如果這也歸於條件反射的話,很顯然,它與前者的不同在於意識產生了物質。這好像和辯證唯物主義‘物質第一,意識第二,物質決定意識’的主張有矛盾啊!”當我問完時,正好有一位同學想從我們之間穿過。周老師為讓他過去,就向後退了一步,不小心絆到了幻燈機的電線,使插頭從牆壁上掉了下來,幻燈機就突然不亮了。他巡視了一下後麵,回過頭來,風趣地說:“我還以為是我把它踩滅掉了。”接著,他一邊收拾講義,一邊開始回答我的問題。由於我並沒有自我介紹,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但見我鼻梁上架著兩塊橢圓形玻璃,於是就說:“眼鏡兒,如果你從來就沒有吃過梅子,不曉得它是酸的,望梅能止渴嗎?”我說:“恐怕不行。”他又問:“眼鏡兒,那你說,你原來吃的那些梅子是意識還是物質?”
我一個問題招來兩個反問,不敢再繼續問下去了。但為了不讓他以後再叫我“眼鏡兒”,在許多次的動物生理課後,就找機會上前去朝他提問。很快,周老師知道了我的名字,而我也了解到,他和教德育課的王久仁老師彼此很熟。不久之後,我有幸成了兩位老師的忘年之交,使我的學習和生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第一是勇氣的產生和自信的建立。原因在於,當老師成了學生的朋友,兩者就處在同一個能級上。此時由於老師不再有對麵子的顧慮,學生也就沒有對權威的畏懼。這樣自由的氣氛和環境使我可以大膽地拓開思路,挖掘潛力,敢於對既成的思想和觀念提出質疑和挑戰。第二是思維得以轉換,從“閉門造車”到“開門迎客”。正如《禮記·學記》裏說,“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我主動地尋找喜歡學習的朋友和同學,覺得多數人在一起學習可以彌補一個人獨往獨來的不足之處。因為,多人在一起學習時,首先麵臨的一個挑戰就是,必須容忍、接納別人與自己不同的思維、觀念或行動。這要求我們具有開放的心態、包容的品格和嚴謹的治學態度,從而在推測、評判、總結上留有餘地和空間,少犯短視、武斷的錯。
心境的改變和思維的轉換,使我在學習上由被動轉為主動,認識到那種廢寢忘食、爭分奪秒的孜孜以求顯然不是學習,而是強化集訓。事實證明,那些費盡心血,背誦、默記下來的絕大部分書本知識,絲毫經不起歲月的衝刷,很快就蕩然無存。而致力於開動腦筋、積極發問的學習方法,不僅使動物生理學寓學於樂,也使其它的專業課變得輕鬆了許多,而且取得了好的成績。居然在三、四年級,連續兩年被學校評選為“三好學生”。
所謂“三好學生”,就是德、智、體全麵發展的學生。其中的德指的是一個人的品德,那是個無法定量的東西。幾乎沒有人偷盜,也沒有生活作風問題,每個人都道貌岸然、一本正經,至少在沒有參加畢業分配以前。智,智力,就是各門功課的平均考試成績。再往下說,也即應試能力。體,就是體育,幾乎全是體力活。班上有的人前兩項都不錯,就是因為體育過不了關,才不能入圍“三好”。當時的體育項目主要是田徑,其中一百米短跑和一千五百米長跑使一些人難以達標。前者當然考的是速度,外加快速的反應能力和出色的衝刺能力。記得在農村讀書的時候,上學或回家途中常常被鄰村農家的黃狗追趕,使我們從小就有了鍛煉敏銳反應能力的機會。所以,當看到百米賽的法令槍舉起來的時候,我童年的記憶就立即浮現在眼前。槍一響好比黃狗狂吠,凶猛襲來,我若不像離弦之箭一樣飛奔出去,就難從狗嘴裏脫險。
和一百米賽跑不一樣,一千五百米賽考驗的是堅韌和頑強。上初中的時候,學校不僅開展政治運動,同時也舉行體育運動。在一個四五十米長寬的院子裏,要進行一千五百米比賽,運動員們隻能就地做曲線運動,差不多要轉十圈才能跑完。當時的感覺就好像被放進了離心機。等快要跑完的時候,就覺得周圍的房屋和籬笆也在圍繞自己做圓周運動。與農村的中學比起來,大學的操場就氣派多了,一圈就有四百米。一千五百米還不到四圈,但一些同學在第三圈時就半途而廢。看到他們上氣不接下氣、痛苦不堪的樣子,不禁要自省,大學把樓房蓋大了,操場建大了,可我們卻失去了堅韌的意誌和強健的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