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破滅了,思想才得以誕生
不知具體始於何時,學校有一個延襲已久的規定,每周二的下午,全校師生員工都要停課、停工,學習政治,改造思想。剛開始的時候,並沒有認真對待,隻把它當成是周間休息,像許多人一樣敷衍了事。但是,幾個月以後,以“主觀為自我,客觀為別人”為題的討論第一次觸動了我幼稚的思想和膚淺的靈魂,使我不能像往常那樣等閑視之。
討論的起因是一位叫潘曉的人,在《中國青年》雜誌(1980年第5期)上發表了一篇隻有一千字左右,題為“人生的路嗬,怎麽越走越窄”的文章。潘曉出生在一個紅色的家庭,從小就懷有無比執著、不甘平庸的理想和追求。但是,無論她怎樣努力、轉換角色,似乎都不能真正施展才華,在社會中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因此,不免表現出悲觀、失望的情緒。然而,也就是當她的無數個理想在現實的麵前,如同肥皂泡似地相繼破滅之後,她才能開始詰問、懷疑、自省。若非如此,恐怕難以向自己和全國的青年提出這樣一個尖銳、嚴峻、挑戰性的問題,那就是年輕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和人在社會中的定位問題。可以說,潘曉的理想破滅了,她的思想才得以誕生。為此,在我看來,她不應該困惑、更不該失望,反而倒要為之欣慰。
當潘曉像“牛虻”一樣,向整個社會和體製發起叮咬的時候,我似乎也被刺得清醒了許多。一個普通的社會青年尚且反思人生、針砭時弊,表現出深邃的思想水平,但身為“天之驕子”的我卻扛不動思想、擔不起責任。究其根源,恐怕也是教育所致。在分數掛帥,片麵追求升學率的指揮棒下,憑借高考的東風,一夜“暴富”後成為時代的寵兒。緊接著,又和無數人一樣高枕於沾沾自喜的自詡,深陷在“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會的棟梁”的偉大理想之中不能自拔,任由它將自己變得好高鶩遠、不切實際,根本不去思考自己人生的路是不是也將注定要越走越窄。隨著討論的繼續進行,我慢慢從虛無的世界裏脫身出來,在現實當中認識自己,並對自身的現狀產生了不滿。為了彌補思想這把雙刃劍帶來的“空虛”和“寂寞”,我越來越放任、越來越大膽地在文學甚至哲學的領域裏孜孜以求。與此同時,當把大量的時間花在人文學科上時,勢必在專業上不能盡心盡意。由此而來,最直接的影響是對許多的課程更加不感興趣。
大學一年級裏的課程大多是基礎課,通常是幾個班,一百多人在一起上課。這是高中裏從來沒有的,除非是開大會。在這麽多人的課堂上,常常看到不少人看小說、寫信或幹別的事情,更有甚者,幹脆就曠課,反正老師不會知道。我雖然不曠課,但常常是進課堂三魂不在,出教室七魄歸來。究其原因,自認為問題在以下的三個方麵。首先是教科書。一些從英文翻譯過來的教科書,比較容易閱讀。但不少國內院校編輯的教科書,要麽是多年內容不變,許多過時的知識根本得不到更新,要麽是章與章之間的銜接不連貫、不緊湊,要麽是作者們敘事不流暢、論述不充分、歸納不到位,讓人“一篇讀罷頭飛雪”。還有的教科書,比如英語課本竟然充滿了政治口號,令人費解、惱火、無奈,忍不住要把書問青天,今夕是何年?
當然,書是死的,人是活的。因此這第二和第三個因素就分別是上課的老師和聽課的學生。先說第二因素──老師。生動、風趣的老師能循循善誘,把即使是枯燥乏味的書本知識變得引人入勝。大學不能和小學一樣──授課的內容僅限於教科書,教師如果不能借題發揮,缺乏新意和創意,學生就不能集中精力,更難聚精會神了。比方說,水的密度要比冰的大,這是書本上“死”的知識,課堂上老師要補給“活”的知識。應該有比如“為什麽水的密度要比冰的大?”,“如果水的密度比冰的密度小的話,會怎樣?”等挑戰性的問題。當然,如果學生不能積極主動地吸收、消化老師的內容,並及時地反饋、詰問,隻知其然,而不關心所以然的話,無論怎樣循循善誘的老師可能也會束手無策。這就是第三個因素──學生。我們的教育和考試製度就隻要求我們從前人、別人那裏知道結論和答案,而不重視邏輯推理和批判性思維,使無數人染上懶惰、狹隘、被動、不思進取的鉛華之色,成為無感動﹑無興趣﹑無關心的三無主義者。對這樣的學生,即使教育家孔子再世,恐怕也不能為其點燃主動性和創造性的火焰。
盡管有不少課讓學生提不起精神,但也有些課給人的印象至今還記憶猶新。比如說分析化學課,雖然是幾個班合在一起,但很少有人在課堂上忙別的。講課老師從不遲到,上課前像軍人一樣端端正正地站立在講台上,雙唇緊閉,眼睛正視前方。隻要上課鈴一響,他就一聲令下:“上課!”,好像是吹響了攀登科學高峰的衝鋒號。他人雖然矮小、瘦弱,但聲音飽滿、宏亮,使疲倦的人也能精神煥發。他幽默的比喻、簡練的語言、充實的內容是令許多人專心致誌的原因。更難能可貴的是,決不無理占用學生寶貴的課間休息時間,體現出尊重他人的儒者風範和人文素養。隻要下課鈴一響,不管是在黑板上奮筆疾書,還是在講桌前口若懸河,立馬就說:“下課!”從不拖堂。他那簡單、明了、準確的語言表達,盡職盡業的教學態度和幹淨利索的行事風格令我受益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