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賤者最聰明
不公平的遊戲規則讓我和一小部分人踩在別人的肩膀上,一隻腳跨進了一個有電的世界。
中學就在公社,離家六公裏遠。手扶拖拉機把路麵壓出兩條深溝,看上去就像戰壕。即使是晴天,若不留意也會絆跟頭。雨天時,雨水和泥濘積在兩條深溝裏,形成兩條小溪。人就隻能在又窄又滑的兩溪中間行走。如果腳底打滑,最好前撲或後仰,因為左右都是泥潭,倒下去定會全身覆沒。拖拉機就常常陷於泥濘之中不能自拔,求助於行人,特別是學生。盡管六公裏的土路坑坑窪窪、坎坎坷坷,但它把我們帶進了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那裏有電燈、飼料粉碎機、供銷社等。置身其中,仿佛向文明邁進了一步。
學校有一個很小的夥食團,不過隻為教師提供夥食。近處的學生可以回家吃中午飯,但像我們一樣離校很遠的人,每天必須自帶午餐。我們早上從家裏帶來的飯盒,先放在一張大桌子上,然後由值班的同學在第二節課後,放到一個口徑在一米左右的大鍋裏蒸。如果自己的飯盒被放在最底層,則有可能不是被蒸,而是被水煮。如果被放在最上層,則頂多能被熏一熏。無論是被煮還是被熏,至少還有飯可吃。最壞的情況是在整個操作的過程中,一環不慎,飯盒被弄倒了,可又得不到賠償,那就隻能挨一天的餓了。
初中的學製是兩年,每個年級有兩個班,共有二百人左右。教室的地麵不再是泥土,而是水泥,顯得平坦多了。窗戶上有了玻璃,可以擋住刺骨的北風。最大的不同要算是教室裏有了電燈,能見度就提高了。即使是在陰天或下雨天,坐在後排的人也能大致看清楚黑板上的字。另外,不像小學那樣吹口哨或搖鈴鐺通知上下課,中學借助振聾發聵的電鈴,感覺氣派多了。正當我在暗自稱頌電的功勞時,忽然間發現它也有令人失望之處。像小學一樣,隻要是晴天,上午第二節課後全體師生要做廣播體操。然而,不同的是,因為有了電,學校就用留聲機和揚聲器代替了“施令員”。這說明以後無論怎樣努力,都沒門兒再當廣播體操的“施令員”了,不免覺得若有所失。
外表上,中學的基礎設施似乎都比小學有所改善,本以為可以放下一張安穩的書桌了。可是,學校的“開門辦學”方針依然不變,甚至比小學貫徹得更加徹底。當時正處在“批林(林彪)批孔(孔子)”運動的高潮之中,為防止學生成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論語·微子》)的白麵書生,學校在七、八公裏外的地方,建立了毛竹(別名為楠竹)栽培基地。全體師生發揚愚公移山的精神,將一座貧瘠、荒蕪的山丘清理、開墾、深挖出來,築起一層層梯田,準備在上麵栽種毛竹。但是,就像人需要糧食一樣,毛竹需要肥料。怎樣解決肥料來源問題?學校公共廁所裏的池中之物固然是一個重要來源,但畢竟有限,必須另想辦法。那時侯有一句口號是“放手發動群眾”,因此,學校就放手發動學生人工製肥,取名叫“堆肥”,就是堆積肥料的簡稱。每個學生必須從家裏收集肥料,送到學校裏來,堆集在一起發酵一段時間,再運到地裏去。每個人都被分配了不能少於二十公斤的定額,但多多益善。
學生回家後,都為從哪裏收集肥料而發愁。自家的人畜糞首先要滿足家裏的自留地,其次要賣給生產隊,哪有白白送人的道理?怎麽辦?隻好去問那些提前完成任務的同學。原來,他們運來的“肥料”就是在路邊用鋤頭刮起來的一些表層淤泥。由於它本身呈現深黑色,就顯得極有肥效。同學們的“傑作”真正應驗了那句寫作文時常被引用的話:“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我當然如法炮製,回家刮地皮。可是,接下來的問題是怎樣將肥料從家裏送到學校。近處的同學可以肩挑、背扛,但我們路途太遠,挑、扛、背都不是有效的辦法。眼看截止日期臨近,心中甚為發愁。
所幸,天無絕人之路。鄰居生產隊的姒光仁同學家裏恰好有一輛用硬木製造的手推獨輪小車,就是電影《車輪滾滾》裏的那種。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進行平津戰役、淮海戰役時,中國共產黨百萬大軍的彈藥糧草、軍衣布鞋就是由民工們推著獨輪車送上去的。雖然,幾十年過去了,日新月異的科學技術早就使人類登上了月球,但當時手推獨輪小車仍然是我們那裏最現代化的運輸工具。我平時就很羨慕有手推獨輪車的人,一直希望哪天自己能有一輛,可以靠它減輕點肩膀上的重擔。為了完成學校指定的任務,深明大義的光仁父母答應借出來供光仁和我及另外一個人使用。我們三個人把肥料裝上車,由光仁推著,另外兩人在旁邊扶持,一步一個腳印從家裏出發,向學校挺進。
為了讓光仁得到休息,我們表麵上提議輪流推車,其實是巴不得有機會嚐試一下駕駛的滋味兒。在得到同意後,我被換到了駕駛的位置。當我興衝衝地把車抬起來,剛要準備開路,不料車就向一邊倒去。幸虧他們兩人救駕及時,才沒有翻車。在小心謹慎地試了幾回以後,終於發現了要領,掌握了技巧。由於獨輪車隻有一個車輪,光靠力氣不夠,關鍵是要掌握平衡。力從腰上來,平衡要靠臀部的擺動和腳底的功夫。在歪歪斜斜地把車推出幾百米後,就漸漸感到有點得心應手了,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有人說“推動搖籃的手,也是推動地球的手。”那麽,推動獨輪車的手,該是推動什麽的手哦?要不是這次堆肥運動,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學會推獨輪車。
正當我興致勃勃,在兩位副手的保護下,大踏步前進時,突然發現車子變得極其沉重,立即停下來檢查。原來是車輪上的皮帶脫落了,使鐵製的車輪與地麵直接接觸,增大了阻力之故。剛學會了駕駛,就開始學修理,這就是“大躍進”的步伐。三個人輪番上陣,在每個人都汗水淋漓後,總算基本搞定。此時,一朵烏雲漂來,雷霆之後,大雨接踵而至。身上的汗水全被雨水代替。本來就沉重的肥料(其實都是些泥土)被雨水和汗水澆透了,越發沉重,更不像肥料了。因此,當我們好不容易將它運到學校,請人來過秤時,人家問我們是不是剛從學校旁邊的水溝裏挖上來的。這一問著實令我們失望,但也幫了大忙。第二年又堆肥時,我就和家在學校附近的同學攀上了關係,去他們那裏刮了些地皮挑著去,而不是從六公裏以外的家裏運去。